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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槍斃的舅舅黃梅    媽媽溜掉了 3

 

 說來或許這一切都是天意。就在妳溜掉後第二天，我們在臥龍街上的福州山的登山口發現了一間剛建好的基督教長老教會全新的教堂，在這裡做妳的告別式和你平易近人的風格很像。「媽媽每天早上都是從這個登山口慢慢爬到山頂的，所以很有意義。」我對二姊說。

 其實我有一個沒有說出口的理由。五十九年前二舅黃梅因為匪諜罪被槍決後，屍骨就是被隨便埋在這裡的，那時候這裡被稱為亂葬崗。大舅黃仁說當時一共有六個隨著軍隊來到台灣的年輕人一起被槍決，每個人分到一塊磚，上面寫著各自的名字。妳不想提起這段傷心往事，所以你生前我也不太敢和妳談起這件事，只知道我那從未謀面的二舅黃梅被槍決時才二十四歲。

記得妳在快要離開人世前說的一些話語中，有一句曾經讓我耿耿於懷。妳說：「我這一生中唯一做對的一件事，就是帶著弟弟黃仁來到台灣，眼看他成家立業。」我當時還有點抗議的問妳說：「那我們五個兄弟姊妹呢？」妳瞪直了眼睛說：「你們都姓李，不姓黃。」那麼斬釘截鐵的說「唯一」，可見得能帶著大舅來到台灣對妳而言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了。妳說：「黃仁乖，黃梅愛搗蛋，我只有能力帶一個出來，我就帶乖的。」沒有帶那個搗蛋的出來，搗蛋的果然闖了大禍，除了自己命喪寶島，差點還誅連九族。「如果能一起帶出來就沒事了。」妳終於幽幽吐出了這句一生最遺憾的話了。

去年大舅黃仁得到電影金馬獎頒發的特別貢獻獎，當電視上轉播著大舅黃仁上台領獎和致詞時，我們趕快扶你起來看。當時妳的表情略顯激動，眼角有隱隱的淚光。妳真正的心願終於達成了。大舅黃仁曾經寫過一本家族自傳體的書「三斯堂」，從那本「三斯堂」中，我才對二舅黃梅被槍決的始末有了初步的了解。

如果當年二舅黃梅跟著妳來到台灣，在台灣考上大學繼續求學，以他的才華應該也會是一個作家，或是一個文字工作者。二舅黃梅在讀福州師專時寫過一個舞台劇本「青山綠水空遺恨」，劇中的男主角沈烈是一個衝動魯莽過度熱情的人，他娶了一個絕對順從、溫柔嫻慧的女人金花為妻，兩個人的結合其實是一場悲劇。沈烈找了藉口和金花離婚，響應青年從軍的號召，然後依連串的悲劇發生了，最後沈烈從共區逃出來，在一次衝突下死於李鄉長的槍下。他想表達的是一個具有悲劇性格的人，活在一個悲劇性格的社會和時代，以悲劇的方式匆匆的結束了短暫的生命。他的劇本似乎預言了他自己的悲慘命運。

二舅黃梅在讀福州師專時和他的女朋友秀芬加入了一個民盟地下小組，這算是一個和共產黨同一陣線的民主黨派的學生組織。後來他報名參加解放軍第十兵團的「南下服務團」，等待機會來台灣。當時戊守金門的胡璉兵團透過地下組織在福州招募敵後青年加入軍隊，事後想起來這是一場諜對諜的大陰謀，一些熱血青年輕易加入了這個兵團，如飛鳥入了籠子，從此走上犧牲死亡之路。在那個悲劇的時代，一個年輕的生命在牢獄中被刑求折磨一年後死於槍下。

或許這才是妳這一生最大的遺憾。我終於了解在二十年前當台灣的反對黨還沒有崛起時，我和我的朋友以公司的名義接下了替反對黨拍電視競選廣告時，你幾乎要抓狂了。妳恐懼的喊著：「我死了一個弟弟還不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