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馬拿路斯山的早晨很冷。雖然蜷在被窩裡很舒服,但一翻開被子,那股冷意便能讓人瞬間清醒。他在這裡度過了無數個早晨,無論是氣候、四季、地形、景物、來來往往的人群,都已經成為他這十四年來生活的一部分,並沒有什麼不同。戴米安一如往常起了個大早上街,遠方的天空微微亮起,市集只開了少少幾間店,但不要緊,他只是出來買早餐的。
天曉得艾黎爾會睡到什麼時候,那傢伙的作息亂得不是他可以預測的……有時候睡到下午一兩點才起來,有時候五點睜眼就看見他醒著了(但那還是有八成機率是艾黎爾根本沒睡)。這就算了,那人懶散又王子病,沒吃早餐就會拿血糖太低作為理由趴在桌上裝死,不願意去和其他術法師交流……
算了,那些都只是牢騷,真正的問題是他愈來愈覺得派勒提爾只是職業管家了。
戴米安打了個哆嗦,將身上的衣服拉得更緊,試圖抵抗清早的寒冷,不過效果顯然不太好。然而,就在他正想著趕快把東西買了躲回家裡的時候,一條圍巾從後方勒住了他正打算加快的腳步,戴米安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什麼東西……阿傑莉娜!你想害死我嗎?」
轉過頭看到來人,戴米安直接就是破口大罵,試圖掩蓋自己受了驚嚇微微顫抖的聲音,不過旁邊的伊詹似乎若有所思地微微揚起了嘴角。
「我好心拿圍巾給你耶~你又沒有羽毛,大清早還敢出來找蟲吃。」
「……不要把我跟你們這些鳥類相提並論。」
阿傑莉娜的腦袋一定有洞。
他接過圍巾,一時錯過了道謝的機會,只好默默把它圍上,感覺的確暖和多了。
「竟然想對毫不反抗的人使用暴力,你難道都不會感到羞恥嗎?」
這五年來他一直尋找的人們終於又出現在眼前。如果可以,他並不想以這樣的對話作為開場白,但是他沒有辦法。
「……阿傑莉娜,」
「嗯?」
「謝了。」
說完,戴米安揮了揮手。
明明巧遇熟人應該是件開心的事,他卻總覺得心頭有塊沉甸甸的石頭,很難挪開。
可能是多心了吧……
他這麼想著,又緩緩邁開了步伐。
時間是六點,戴米安把早餐冰進冰箱,等艾黎爾醒了再熱給他吃。
時間無聲無息地流逝著。
七點,戴米安把艾黎爾亂七八糟的桌面收拾整齊,髒衣服全部拿去洗。
八點他已經把整個家裡都掃過一遍又拖過一遍了,牆牆櫃櫃角角擦得一乾二淨,九點連冰箱裡的食材都補貨完畢,一整天的菜單預定也好好記在腦海裡了。
十點,他坐在沙發上面發呆,艾黎爾還在睡。
戴米安並不是一個很有耐性的人,手邊一沒事,他只撐了三十分鐘就走回了希培勒特的主臥室──現在是他和艾黎爾在睡──看到床鋪上睡相優雅但沉得像隻死豬的傢伙,戴米安伸手去推他,搖了搖,又搖了搖。
沒有反應。
「艾黎爾,十點多了,你是要睡到什麼時候?」
「……zzz」
「快起來,你中午不是還和迪奧乃有約?」
「……zzzzzzzzzzzzzzz」
「……我知道你在裝睡,想吃術法嗎?」
聞言,艾黎爾緩緩地撐起半枚惺忪的睡眼,一臉沒睡飽的樣子看著他,然後伸直了雙手。
「幹嘛?」
「…拉我……」
悲劇就這麼發生了。戴米安實在是低估了艾黎爾惡作劇的能力,還有從以前就沒有改善的惡劣性格──在他伸手拉住他的瞬間,艾黎爾以完全不像是剛睡醒的力氣直接把他拖到床上,然後用力拿棉被壓在他身上,生擒派勒提爾一隻。
「哈哈哈戴米安你輸了──」
「你給我放開!都幾歲了還做這麼幼稚的事!」棉被團誓死掙扎到底。
最後也不知道是誰蓋誰了,直接演變成枕頭大戰。回過神時艾黎爾已經趴在他背上幫他把亂糟糟的頭毛整理回原本的樣子了,令人安心的體溫傳了過來,他覺得有點累,身體便漸漸沉重起來。
「累了就睡吧,晚安。」
……
晚安,艾黎爾。出門前記得叫我起來。
阿傑莉娜說,艾黎爾在離去前命令他們活著回去找他,送他回了卡里波要塞也該就此別過了。
也對,現在的他已經是莎利阿勒的派勒提爾,那個人沒有權利也沒有必要對他下達的任何一個指令,所以這其中並沒有什麼不合理之處。
他可以理解艾黎爾沒有對他留下隻字片語就離去,可以理解他對他的漠不關心,可以理解那個「他們」當中並不涵蓋他,儘管他已經將一切都說出口。這不是體諒,而是必須理解對方理所當然會這麼做,「這其中並沒有什麼不合理之處」。
為此他早就學著不會再去等待了。
因為他是莎利阿勒的派勒提爾,是叛徒,也是敵人。
會相信艾黎爾的他真是個笨蛋。
戴米安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依循共感去尋找艾黎爾的意識,結果那傢伙正快樂地在迪奧乃家打橋牌。
算上伊詹和阿傑莉娜,剛剛好,不知道那個做事總是認真過頭的伊詹被抓去湊人數的時候是不是跟出來買早餐的他在想同一件事情……阿傑莉娜就不用說了,她八成玩得很開心。
「戴米安?你醒了啊。」艾黎爾的意識藉由共感傳來;對於平淡過頭的這一句事實陳述,他實在不知道能不能跟他生氣,最後只是無奈地回話:
「不是要你叫我起來嗎……」
「有啊,你沒醒。」
「你根本連叫都沒叫吧?」
「……被你發現了,呵呵。」
呵個屁!
誰都好,幫他揍那邊那個白癡一拳可以嗎?
「戴米安,就算我們距離很遠你打不到,想揍主人還是不對的。」
「共感不是給你這樣用的!不要亂看別人的牢騷!」
希培勒特都沒這麼沒品。
他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忍受這樣子的傢伙整整五年,只知道自己好像變得比以前還要更暴躁了……這似乎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希培勒特並不會樂見自己創造出來的派勒提爾整天對自己的孩子大吼大叫。
戴米安自我反省了一下,還是決定提醒一下艾黎爾正事:
「別玩了,結界陣還沒巡吧?」
他們在半神活動的區域偷偷設了幾道機制,好方便了解那邊的狀況。
由於術法是有時效性的,每個月兩人都會去做一次修補。術法不及艾黎爾的他通常就是在旁邊留意艾黎爾的人身安全,或是在艾黎爾累癱的時候背著他回家,其實很輕鬆。
「真殺風景……戴米安,就是這樣你才追不到阿傑莉娜啊。」
「我沒有在追那隻笨鳥,你腦筋燒壞了嗎?」
對話大概到這裡就停住了。
後來他們去補了結界陣,一直到傍晚才回到家。艾黎爾說他累了,想休息一下,戴米安就放他清閒到晚餐準備好才去沙發邊把他搖醒。
「你會怪我嗎?」
恍惚間的艾黎爾時常會問一些不著頭緒的問題。
「什麼事?」
「希培勒特的遺志。每次想要認真去做的時候就會想起當年他是怎麼教導我們,在他的保護下好像什麼也不用擔心……但當自己必須扛下這個責任的時候又覺得很不安,不知道該怎麼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到──」
因為希培勒特已經不在了啊,他也知道。
是他讓艾黎爾感到不安的吧,但他並不是這樣想的,他沒有怪罪過他。
「……比起再去為已經死掉的人做些什麼,其實你只要過得很好就好。希培勒特也一定是這麼希望的,對他來說你比任何一切都還要重要。」
他理應打從心底為他感到高興,艾黎爾似乎過得很好。
然而他腦海裡卻總是浮現那漫漫五年間自己如何跌跌撞撞地學會什麼叫堅強;學會一個人過日子,也學會絕望。
「謝謝你,戴米安。」
他曾經一直在等一句話。
「我果然還是需要你在我身邊呢。」
幫助艾黎爾的事情受到了責罰,他真是個不忠心的派勒提爾,也難怪艾黎爾不要他。
戴米安漸漸開始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可能是因為時間已經臨近早晨了吧。吃完晚餐他趴在書桌旁看艾黎爾忙於大術法師這個職位應盡的責任,除了一本本進修用的厚重書籍,還有因應王國局勢的整體術法師決策,那一卷卷的資料。
因為幫不上忙,他只能待在旁邊看著他發呆,或是找幾本書閱讀,但其實大多數的時間他是感到很無趣的。
沒辦法,他並不想丟下自己的主人跑去休息。然而在分秒流逝的期間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慢慢浮現,他想,他是應該要做些什麼或把握什麼,因為時間已經不多了……但他們朝夕相處,現在是,以後也會是,他又是在著急什麼?
「戴米安?」
他發現艾黎爾一臉擔心地看著他,用指尖滑過他的側臉,戴米安才注意到那兩行淚。
眼前忽然變得模糊,卻有一些東西漸漸清晰了起來。
「艾黎爾,我做了一個夢,」
他忽然開口。
「夢裡面,我開始記不得發生了什麼事,甚至有時候醒來會在一個自己完全不認得的地方……或想不起自己是誰。那時候,我唯一能清楚意識到的只有兩件事:一個是希培勒特死了,一個是你會回來找我。」
然而等到那扇門終於再被打開的那一天,進來的人卻不是艾黎爾。
「當莎莉阿勒說你已經拋下大術法師的身分離開了馬拿路斯山……我才知道,原來你真的丟下我了。」
戴米安不知道他究竟想要聽到怎麼樣的回答,但也許再多的話語都只是將他推入深淵,他其實是不希望聽到答案的。
艾黎爾卻一把將他發冷的身軀擁入懷中,即使他明知道他的溫度並無法傳達到他那裡。
「我不會丟下你的。」
「我絕對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然後,夢醒了。
距離懲罰結束還有四天,石牢的地板很冷,昏昏沉沉之間戴米安睜開了雙眼。
窗外透入的陽光輕輕地覆在身上,共感思緒裡僅僅有著莎莉阿勒對他愚蠢夢境那聲不以為意的恥笑,他其實也覺得可笑,可是聲音早就已經沙啞得徹底,發不出聲音。
來救我,艾黎爾。
他不敢去想,因為他知道他不會救他,從那個時候開始便是如此。
──好冷。
但他睡不著,就會開始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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