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為在系上開設「臺灣劇場史」、「中國戲劇現當代」、「香港劇場」、「當代華文劇場」等課程,常常有機會和學生在課堂上討論傳統戲曲當代處境的相關議題,譬如透過電影《霸王別姬》、《西洋鏡》或屏風表演班李國修所創作的《京戲啟示錄》來討論京劇在二十世紀的流變,或者透過紀錄片《拱樂社:消失的王國》來介紹臺灣歌仔戲在二十世紀求新求變的強大生命力。我很高興可以讀到李宇樑所創作的《海角紅樓》,透過它,再加上手頭零星幾本關於粵劇簡介的書籍,以及幾次到香港北角新光戲院的行旅印象(尤其是那家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戲曲影音專賣店),還有電影《南海十三郎》與《新不了情》的觀影經驗,在浮光掠影之間,拼湊出粵劇與紅伶的歷史想像,並對其興衰更迭興起感慨之情,像是劇本裡頭提到的澳門清平戲院,那可是粵、港、澳地區極具歷史意義的戲院,由華人富商王祿出資建成於1875年,京劇名旦梅蘭芳,粵劇名伶任劍輝、白雪仙、芳艷芬、馬師曾、紅線女等人都曾在此粉墨登場,1970年代改裝舞台後,上演一些二、三輪的舊電影和色情片,茍延殘喘至1992年左右,終於還是關門大吉;臺北市西門鬧區有一座紅樓劇場,也曾和清平戲院有過類似的命運,所幸在2002年臺北市政府以「官辦民營」的方式,將西門紅樓委由「紙風車文教基金會」經營,現已成為知名的藝文場所與觀光景點,這個閒置空間再造的例子,或許可以提供澳門相關主管機關一點參考。
劇院或戲園會讓人有噓唏之感,主要還是發生在其中的人、事、情,劇伶之所以當紅或過氣,更與觀眾的支持與否有莫大的關係,《海角紅樓》裡有個曾經紅遍省港澳的男花旦何鳳三,因為政策批准了男女同班同台之後,觀眾只愛看女花旦,導致其潦倒落魄;類似這樣藝人起伏上落的人氣(觀眾緣)興衰,我們實在看過不少真實的案例。但相對而言,劇中的女主角雪裡紅(應該是依據粵劇紅伶紅線女的生平與性格虛構創造的角色),卻是在每一個關鍵時刻,都盡量抓穩時機,審時度勢,順水推舟,甚至是創造自己粵劇表演藝術生涯的新局(戲班、紅船班、過山班、做大戲、灌唱片、拍電影、粵劇院、推廣等),在她的執著與堅持之下,粵劇藝術比婚姻、家庭、朋友、商業、被劃入左派、被文革紅衛兵批鬥(鬥她打她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小喬)等一切還要重要,她「要使人認識甚麼是戲曲藝術家,終有一日要徹底改變觀眾傳統心目中戲子的地位。」她父親常說:「成戲不成人,成人不成戲。」馬玉書也說她:「妳心裡根本沒有對手,妳將來會比別人出色,因為妳心中沒有別人,也沒有自己,祇有角色。」在高度的粵劇藝術與現實人生之間,她只能做一選擇;這齣戲的某些人事變遷感嘆,多少也因此而起。不過,對於戲與人生的區別,戲班裡的海叔倒是看得很清楚,他就曾告誡過雪裡紅:「戲行裡一切都祇能當真,不能認真!……記著:戲是戲,生活是生活。」這是老藝人的智慧之語。
劇中的另一條主線是雪裡紅與馬玉書(應該是依據粵劇紅伶馬師曾的生平與性格虛構創造的角色)這一對亦師亦徒、亦父亦女的夫妻搭檔,不過從劇本裡頭看來,他們的結合,基本上是雪裡紅對馬玉書的崇拜之情,以及馬玉書的感情空窗所碰撞在一起的激情之作,基礎並不穩固。其中在第五場,馬玉書指點雪裡紅《殺忠妻》時,作了一個總結:「技巧可以靠苦練,但內涵氣質就來自多唸書,古典文學很重要,《唐詩》、《宋詞》、《古詩源》,甚至《紅樓夢》都要熟讀。」燕芬(應該是依據粵劇紅伶芳豔芬的生平與性格虛構創造的角色)也在第十九場感慨:「阿紅曾經花了不少努力將戲子的地位提昇為表演藝術家,但現代的一些藝術從業員卻正將表演藝術家搖身變為戲子。」這兩點讓我讀來心有戚戚焉,我常在課堂上告誡學生,術科學得再多、練得再熟,都只是外功招式,學科也要浸淫精熟,那才是真正的內功心法,如此內外兼具,才能技、藝合一,只可惜不知有多少學生聽進去了!
時代的流轉也是人事聚散的主要因素之一,《海角紅樓》的故事年代縱跨1942年到2000年,也就是從香港、廣州灣淪陷於日本之手(當時澳門在葡萄牙的殖民治下,算是中立區,並未捲入東亞戰局,許多香港粵劇伶人因避戰亂而逃居澳門)的年代,一直寫到澳門回歸周年。特別在第七場,日本軍已經攻佔了廣州灣,馬玉書所帶領的「勝利年」戲班決定演完最後半齣「爆肚戲」(又叫做「提綱戲」,有點類似「幕表戲」)就散班,馬玉書和雪裡紅、鄒龍一道,而燕芬和蘭姐則另一道,戲班眾人在戲臺上先唱那晚演出唱不到結尾的大團圓,大夥手拉手高聲合唱,卻也哽咽心酸,離情依依,百感交集,此處一別,各自他方,何時再聚,無人能料。這場寫來、讀來,令人動容!
我覺得李宇樑對粵劇藝術的理解與掌握,相當嫻熟,常常以適切的戲段置入劇中,做為呼應劇情的點題戲。比如《海角紅樓》,既是這齣戲的劇名,也是一首粵曲的名字,李宇樑將其中的《眠香》安排在第十三場(全劇共有二十五場,等於是放在篇幅的最核心),藉以表現雪裡紅與馬玉書的定情之夜、纏綿之曲;《眠香》這曲子,同時又是劇終「紅、芬、龍劇團」唯一一次的合演合唱,但從1942年至此2000年,半個多世紀裡,有太多的事過境遷與感情包袱,已是百感交集,同一曲目,卻是兩種情境。李宇樑所選的曲詞、所蘊涵的曲情,和角色的關係、劇情均合拍點題,拿捏得恰到好處。李宇樑寫人、寫戲、寫情,總是讓人擊節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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