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的波爾多和布根地是大部份葡萄酒愛好者心目中終極的兩個產區。價錢都很高昂，但酒的風格極為不同，各擁死忠的追隨者。布根地好壞受年份及酒莊影響極大，是葡萄酒世界的地雷區，喝到又貴又失望的酒的機率很高；波爾多相對比較穩定，品質和價格有較可信賴的正比關係。當所有條件都達到完美時，那個產區的酒可以獨佔葡萄酒世界頂峰的位置，一直是執著又頑固酒迷很有意見的話題。眾多名言中，Maurice Healy 說過：「While one can drink great Claret any evening of the week, Burgundy at its best surpasses Claret at its best.」。著名的 1976 Paris tasting 的主辦人 Steven Spurrier 曾寫一篇文章談他對這句話從懷疑到相信的過程。「When Bordeaux is good, it’s very good, but when Burgundy is good, it’s magical.」，根據經驗，我同意極了。
曾有幾次場合，被人問到喝過的最好、最難忘的葡萄酒是甚麼，我總是有點猶豫地回答：是一瓶 Charles Vienot 的 ’85 Chambertin Clos de Beze。這是個布根地，而且我很確定是個沒人聽過的酒商的布根地。
這個令我忘不了的酒如果用現在流行的評分法來打分數，恐怕得分不會很高。口感優雅細膩，但略嫌清瘦，和當時一起比較的較年輕的 Gros Frere & Soeur ’93 Richebourg 比起來，香味和口感的豐富飽滿都有所不及，讓我難忘的，也是讓其他很多人迷上布根地的，是她成熟的多層次複雜香味。只有已經夠成熟、快要走下坡、但仍然很健康的 Pinot Noir 才有的難以捉摸和不可能精確形容的味道。已失去嬰兒肥油的明亮純淨漿果加上像有機土、落葉、松露、皮革、野味、薄荷、乾燥香料、紫羅蘭、蔗糖的香味，如真似幻，你覺得掌握住了但下一刻又失去了。聞的過程中不同的味道逐步展現，如一朵花的綻放，每吸一口氣都透露了新的內涵，卻又瞬間即逝，使人貪婪地一聞再聞，完全無法自拔地沉醉在其中。這麼好聞的酒好不好喝已經完全不重要了。人的鼻子比口靈敏多了，這麼多層次的迷人優雅香味是絕對不可能由味覺重現的。
喝過這麼難忘的布根地之後，以後每次再喝 Pinot Noir 變成只有一個目的，期望能再重現這難忘的經驗，而這個期望也成為一次又一次的失望。Romanee-Conti、La Tache 很好，Leroy 的 Romanee-St-Vivant 優雅迷人、接近完美，Henri Jayer 從不令人失望，但總是和「神奇」有點距離。新世界那裡有希望，我的希望就轉向那裡。親自去了二十年前希望所繫之地 Oregon 的 Williamette Valley，找第一家在此種葡萄的 Eyrie Vineyards；讀 Marq de Villiers 的「Heartbreak Grape：A Journey in Search of the Perfect Pinot Noir」，把目標轉向加州 Mount Harlan 的 Calera；來不及事先約時間之下還是不死心跑去 Russian River Valley 的 Williams-Selyem 碰運氣排 mailing list；試澳洲的 Yarra Valley、紐西蘭的 Central Otago ……。
當所有的希望全變成失望時，我不禁開始懷疑是不是我的問題。我的經驗真實嗎？是否這個美麗的回憶已經被我過度美化，能再一次感動我的布根地永遠只可能存在想像中？在這種幻想和真實的迷惘中，我的救贖卻意外地到來。網路上討論葡萄酒的 newsgroup alt.drink.wine 曾是水準很高的一個討論群，各國高手紛紛離去之前，Robert Parker Jr. 本尊都曾上來參加討論。有一次有人問了一個問題，請大家談談喝過的最難忘的酒，在一堆傳奇年份的波爾多討論中，竟然有人說了 “Charles Vienot”。第一個說的人很抱歉又猶豫，說喝過一個沒聽過名字的布根地，查不到資料，以後也沒再看過，是他喝過的最好的酒。馬上有人很興奮地附和，同意這個沒聽過名字的酒商的酒是他最難忘的 ……。所以我確定了，不是我在做夢。
去年去義大利旅遊，也去了靠近邊界的瑞士 Lugano，現已遁入空門的黃師傅安排去拜訪著名的酒商 Badaracco。在收藏百萬瓶的酒窖中，一個又一個相連的房間四面都是堆到天花板的酒，讓人嘆為觀止。這裡可以當場買到二十世紀每一個年份的酒，即使是壞年份、不可能出現在拍賣會的酒都有。之後在 tasting room 由 2000 年世界 Sommelier 比賽第二名的 Paolo Basso 主持的 Ticino Merlot tasting 結束之後，他送給我們每人一本厚厚的、跨越三個世紀的窖藏酒單。團裡的七個女生去逛街，五個喝酒的男生留下，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幾乎沒有聲音，完全迷失在酒單中。Badaracco 的酒並不便宜，老酒很多，但每年都隨國際行情調漲，沒有便宜可撿。新世界的酒也有，如紐西蘭的 Cloudy Bay 一箱箱堆著，價格卻比在美國或台灣的零售價還貴。所以要挑出值得一買的酒並不容易。我找了一些台灣買不到、拍賣會又少見的酒，如 Barolo 和老的 Riesling，然後突然想起 Charles Vienot。這種現在沒人聽過的酒不會有人買，也沒有國際行情，所以調漲幅度比較小，如果有，當然值得一買。一查之下，酒單中竟然有好幾款，從最老的 ’34 Chambertin 到最年輕的 ’64 Echezeaux。買老的布根地永遠都是一個冒險，雖然這些酒進入這酒窖後大概就沒離開過，儲存沒問題，但為了安全，我挑了比較強壯的年份，’59 Nuits “Clos des Corbees Paget” 和 ’64 Echezuaux。我把寫好的單子交給 Paolo Basso，他皺著眉頭確定這個奇怪的 “Vienot” 沒有拼錯，進入酒窖找酒，半個小時之後回來，我要的有些酒已經賣完了，但神奇的是兩瓶 Charles Vienot 都有。瓶身都是塵土，看起來狀況良好。
在義大利的最後一晚是台灣的除夕前一天，住羅馬近郊的 Tivoli，在 Hotel Adriano Ristorante 吃盛大的晚餐，我以齋戒沐浴的心情準備喝 ’59 Nuits。怕經不起太大打擊，我極力壓抑期望，告訴自己：超過四十歲的布根地只要還能喝就很了不起了。令人驚訝的是，這酒仍然很健康。顏色邊緣已經淺到幾乎透明，味道起初很封閉，呼吸一陣子後櫻桃水果和成熟的甜香味才出來，有一點不可捉摸；口感上單寧很弱，酸度稍高，有烏梅和葡萄乾的餘味。這是個沉睡已久的酒，老了，但非常健康，用任何標準來看都是一個很出色的酒，更不用說是一個這麼老的布根地村莊酒。但用我心中 Charles Vienot 的標準……。
那一晚，室友已經睡去，我在燈下拿著剩下的半杯酒，等待 Charles Vienot 再一次感動我。開瓶已經四個小時，酒已完全舒醒，沒有衰退的跡象，甚至出現淡淡的優雅花香，我卻心情低沉、胡思亂想，甚至懷疑起那個年代的布根地是怎麼做的。不只是酒，也想起了當初一起喝酒的人。隨時間改變的何只是酒？有些事情大概最好讓它存在記憶中吧，我一口喝下剩餘的酒，洗了杯子，上床睡覺。
Charles Vienot 這個名字現在知道的人又多起來了。1735年時二十九歲的 Charles Vienot 成為酒商，買賣布根地的酒，歐洲很多皇室都曾是他的顧客。布根地的大酒商 Jean-Claude Boisset 在1983年併購之前，Vienot 背後是個瑞士公司。少數可以查到資料的書，例如 H. W. Yoxall 的「The Wines of Burgundy」(1978) 對他的酒的評價並不高。Anthony Hanson 和 Robert Parker Jr. 的書說到被併入 Boisset 的事，其他講布根地的專書連名字都沒提到。Boisset 讓 Vienot 獨立運作了幾年後，把名字收起來，把酒窖出清，這個名字從此從市場消失。隔了好幾年，這名字又出現了，但現在是 Boisset 集團內一個定位在中低價位的牌子，在這商標下紅白都有，南從 Beaujolais 北至 Chablis，甚麼都做，再也不是 Nuits-St.-Georges 村子裡的一個獨立酒商了。Charles Vienot 回來了，但也永遠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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