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與音樂。孤島。 花季未了，天也黑了，分分秒秒。 相見離別，都仍覺得，這裡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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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dy’s Log--Star Date20080302

枕中記黃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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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謁：「南柯一夢屬黃梁，一夢黃梁飯未嚐。」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偏偏人生來什麼都想帶。漂洋過海來美國，左一只，右一只，區區兩只空間中，硬坳了弟弟的枕頭被套一組，以及母親的秋被一條，希望借用幾件睡覺的傢伙，讓我在遙遠的異鄉裡，無論多麼遠隔，尚能偶爾夢迴鄉關。

睡覺乃人生第一要事，然而一年半來兵荒馬亂的留學生生涯過去，真正夢見親人的次數單手可算的出。生活是一段永遠不夠用的白晝，被捉襟見肘的報告，以及膽顫心驚的課堂表現所填滿，傍晚時分永遠被柴米油鹽所迫，一車兩人追著夕陽歸家下廚，腦子裡還想著今天的課堂討論，令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的作業，以及明天又有什麼事情快開了天窗，鄉關夢迴被精疲力竭之後的呼呼大睡所取代。

十一月的一場車禍，不只碰破了鼻頭一點皮，同時也碰碎了一顆，想結婚卻充滿疑慮的心。「妳到底鬧夠了沒有? 可以回來了吧? 書又不是一定要唸完！」頭一次，我跳躍出來看自己，目睹歲月如何消磨相信能夠幸福的信念，如何包裝起劃滿傷痕的心，於是，萬里之遙的我，毅然拋下十年愛情，坦然面對自己一顆碎碎片片的心。我曾在骯髒陰暗的灰狗巴士裡，烏雲滿天的高速公路上，流乾了眼淚，深刻體會何謂離鄉背景，何謂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生離死別乃不可免，「明天」和「無常」哪一個先到，無人知曉。與室友度假回家，被一通短促的電話留言驚得六神無主。快回家，媽媽拋下這麼一句。身為十多年好友的我，身子冷了半截，強自鎮靜地幫忙打包行李，知臨行前特去辭別的室友的爺爺，不能再見到了。相機裡還存放著數週前照的照片，室友爺爺寄來的親筆春聯，竟成最後的紀念。遠渡重洋之苦，苦在夢迴鄉關時的親人臉龐，瀚海相隔，生死兩茫茫之憂。

一年多來的老人院及重殘收容所訪視，我的雙手撫過別人父母親的眼淚。鼓起勇氣走進門，每一次的相會，對某些人而言，都是最後一次。老人們告訴我：「如果上帝允許，我下個月還是在這裡等妳。」許多重度腦殘的孩子們一生未能離開收容所，窗外的鞦韆架雖近，卻咫呎如天涯，童年的歡顏，只在藍天白雲的慈濟人訪視的某一回裡，得以在陽光下綻放。某日的訪視，在一片充滿無意義嚎叫聲與嘻哈聲中的重殘成人區，猛然傳來一句清晰口齒音：「不好意思，借過一下，我要去洗手間。」輪椅推出，只見一位意外重殘的太太套著護頸，清醒的眼神與我交會半秒，情何以堪，情何以堪。人間百苦，但求拔苦，又豈能盡除之。

在卜塞羅斯，神情淒苦的老太太抱著我，眼淚重重滴落我藍色衣袖上。她哽咽，大水沖走她一切，只留一條命苟活。我說，要勇敢，我們祝福妳。始知，為眾生苦而流之淚，是何滋味。

俄亥俄州冬季之酷寒，非台灣親友所能想像。然而在酷寒的時節裡，我收到了從英國來的木質假花，以及寫滿字跡幾無法辨讀的明信片。漫天飛雪中，我經歷了最不可能之中的，一段天真爛漫的異國戀情，在白茫茫的大街上跳舞，在燭光下晚餐，年輕男孩奉獻了純真愛情，舉案齊眉之樂，我真正享過。我將幸福壓縮在一段短短的時間裡，心知愛執之苦只能隨歲月遽增，無法遞減，南柯一夢雖真，卻難不醒。

不知有無人想過，店小二那一聲：「客倌，黃梁已熟。」竟是無量功德。有人荒蕪了青春歲月，錯看紅塵為歸鄉。將睡將醒時分最為詭異，時而聽人耳語，時而貪夢復睡之，不知不覺已貪睡大半日，浦島太郎錯過的，又豈止一頓黃梁而已。於是年輕男孩跟我說：「親愛的，時間不能再善待妳，追尋妳的幸福去，妳返鄉之後，我永遠是妳最好的朋友。」於是某日夜裏，我爬上奶綠色的枕，鑽進母親的秋被底下，忽覺大夢將醒，自古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無論是何寶貝終須放手，人人如此，事事如此。

父親寄的明信片，已經堆成一疊。黃梁一夢，問夢外不問夢裡。夢將醒，梁將熟，不能再等。然我卻說，論夢不在真實，只在懂否；夢外不談錯過，卻談知否。無所求談何容易，與其貪嗔烈火，不如隨緣放下，在此將醒之際，能帶走的竟不多，除了帳上欠著的一床被枕套，一條秋被，就是大家的祝福，以及增長的慧命。

人生來什麼都想帶，帶之有道，該帶帶之，該留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