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飛花輕似夢 劉素杏，筆名恣語。 詩人、文創者、部落客。 曾任企劃主管、國中老師、媒體公關、主持、特約採訪。 曾獲華山新詩獎、懷恩文學獎、第六屆葉紅女性詩獎、樂活台東新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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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第二屆懷恩文學獎》
　　　　優　勝


　　我穿著媽媽特別縫製的紅色薄外套，長袖短腰，裡頭一襲白衣藍裙，在一列列整齊色調的大操場裡，格外顯得突兀。

　　好熱的天氣呀，這台上校長千篇一律的講辭怎麼還沒結束？

　　汗由額頭不斷下滑，浸透了背部一片悶濕，快受不了了，暈眩的感覺陣陣而來。此時，校長竟走下台，穿越密密的制式黑點，直直的向我走來，怒聲說道：「妳怎麼穿的不一樣？啊，搞花樣是吧！等一下就把妳送去警察局！」

　　「不要啊，不要！我不是故意的，拜託別把我抓走…….。」我無助的呼喊，背上的汗滴和淚水滲了一地，忽然眼前一片黑，我掙扎睜開眼睛，刺眼的光芒倏然散開，原來，是夢呢！

　　我撫著手背凹凸不平，卻早已癒合的疤痕，眼角仍掛著一抹未乾的淚，多年了，怎麼還會作這樣的夢呢。

　　六歲那年，被翻倒的熱水瓶所燙傷，剛好是嚴寒的冬季，身上層層厚重的外衣，旁邊的玩伴嚇呆了，在一旁寫功課的姊姊許久才發現，趕忙呼叫父親過來，慌急了的父親在那時也沒有什麼概念，只是一層層，從蒸騰冒著煙的手臂上剪開我的衣服，直到最下層，一整片的皮膚輕輕的黏依附在衣服上，從手臂到掌臂，燙傷的面積相當大。

　　從那時起，每次的換藥過程便是一番撕裂的痛，紗布與傷口的聚散，一次次扯動著無以名之的汪洋巨濤，浮載著父母親與我飄過幽暗的時光之河。
　　
　　漸漸的，不需換藥了，只是留下的炙熱殘骸堆疊在青春歲月，鮮明的刻印在脆弱心房。

　　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不同，是在小學一年級時，某天在洗手台旁遇見幼稚園時學鋼琴的伙伴，一位調皮的小男生，來不及打招呼，只見他一副怪表情的尖叫：「唉呦，妳的手怎麼這樣呀，好恐怖喔！」

　　他說完就離開了，卻也無心的在我幼小的心靈劃下一刀，重重的，卻滴不出血。

　　從那時開始，我便央求母親幫我縫製長袖小外套，即使是快中暑的大熱天，我還是穿著外套，也許歷任老師都能體會我的心情吧，所以一直到小學畢業，都沒有請我脫掉。

　　上國中開始，每當與人近距離接觸時，我都刻意的站在角落，隱藏傷口，那時有位同班同學曾說過：「妳知道嗎，暑期輔導未分班時就注意到妳了，我們大家都說好可惜喔，那麼漂亮的女孩子，怎會燙成這樣？」

　　高中開始搭公車到校，最安心的時刻是能選到左側靠邊的位置，因為坐在走道旁時，總會常有無心的小朋友問道：「媽媽，那個姊姊的手怎麼這麼奇怪呀！」

　　原本應是無憂開朗的我，因為手臂的傷口而顯得內向退縮，一直到上大學可以自由穿便服了，那時才以為人生又是彩色的了。

　　不過一年四季穿長袖，總還是有好奇的人問道：「妳應該很怕曬黑喔，難怪皮膚那麼好。」

　　在大學的黃金歲月裡，擁有皎好容貌的我，一直被推任為班花，自然也有許多追求者，只不過手臂傷痕的心結，卻令我退卻，怕終究要面臨的那一刻，對方將投遞憐憫且訝異的眼神。

　　曾經在叛逆時期不甘而憎恨命運，覺得上天如此不不公平，奪去了我本該洋溢璀璨的年華，甚而有時也埋怨著父母親，為什麼他們沒能事先阻絕這個遺憾。

　　許久之後，我偶爾在爸爸的秘密抽屜裡，翻到了厚厚一疊資料，有燒燙新聞剪報，相關知識及醫療資訊，那時我才知道父母背後的心情，他們故作無事，卻四處打聽，那藏在心底的淚與愛，又與誰說呢？

　　後來父母親帶著我到彰化基督教醫院，詢問結果表示，疤痕可撫平但不能完全消失，而手肘內彎處的凹陷則無法處理，另外需刮下大片臀部表皮來補…。

　　那時醫療費用並不便宜，父親說他可以籌錢，只要我想要就去整型吧，但我考量了術後效果其實有限，而且又要受一次皮肉之苦，便斷然拒絕了。

　　大學畢業後開始交了男友，有次我鼓起勇氣告訴他此事，並且掀起了手臂，沒料到他完全沒有一絲訝異，反而輕描淡寫的說：「妳這點小傷不算什麼啦，要知道比妳更不幸的大有人在喔，妳要走出來，別再一年四季穿長袖了。」

　　雖然感激他的鼓勵，當時仍沒有勇氣跨出第一步，依舊活在以往的缺陷自卑中。

　　之後在國中當代課老師，趁著暑假與同事前往日本旅遊，因為是第一次出國，所以特別留心沿途風光，記錄所見所聞。

　　那時造訪了許多廟宇，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則是東照宮了。

　　東照宮富麗堂皇，精雕細琢，可謂極華美之最，那時導遊突然請我們觀察，說東照宮的柱子紋路一致，為何惟獨有一根柱子的紋路相反呢？

　　大伙理不出個頭緒來，只見他解釋道，因為東照宮太美了，恐招天嫉，所以故意將此柱反紋，刻意造成瑕疵，卻因此保存長久。

　　頓時，我彷若找到了一種共鳴，一種解釋命運的理由。原來，不完美也可以是為了成就完美，抛卻完美的驕矜與傲慢，擴張生命的價值與本心。

　　我看著手上的疤痕，經過多年早已和皮膚同化了，色澤趨同，範圍也小了很多，我突然領悟到，長久放不下的，其實是內在的執念吧！

　　青春再美，年華終究會老，能延續的美是發自內在的善與真，是不容摧折的氣質，就像四時運轉這般自然。

　　我開始穿短袖了，蛻去長久以來的縛繭，在展翅成蝶之後，以美麗的心分送蜜糖，我想，這樣的美才是延續不墜之美！

　　　　　　　　　　　　　　　　

　　為我頒獎的是作家馬西屏！

　　　　　　　　　　　　　　　　　　　　　　　　　　　　　　

　　這是表姊特別親手做，送給我的一束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