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時光說分明
──讀向明詩集《低調之歌》
◎李進文
向明老師讀詩、寫詩、評詩一甲子,在時光的長河中……他於五○年代進入詩壇,師事覃子豪,加入藍星詩社,曾任主編,奉獻詩壇,提攜後進,詩風于儒雅中潛伏針鞭,文字於簡單處內蘊深意,以詩涉事,平易近人,詩壇說他「向晚愈明」,一方面指他的續航力驚人,另一方面我則認為他的詩風愈到晚年愈明朗,不執著于文字華美的外衣。他向簡單邁進,讓生命與詩都更加自在,如他在這本新詩集《低調之歌》的開卷〈沒有歌〉所雲:「沒有了一切的沒有之後/只要我還在/創世紀就必定還在/最好一切真沒有/那就肯定很自在」。
在向明的「詩國」之中,他出入從容,不征逐於瞬間爆發,而是以走長路的苦行僧態度一步一腳印,他最早的詩集是民國四十八年出版的《雨天書》,隔了十年才出版《狼煙》,第三本詩集是七十一年的《青春的臉》,又隔了五年才有《水的回想》,八十三年出版《隨身的糾纏》,一晃十年才發表《陽光顆粒》,民國一百年出版《閒愁》,最新的詩集則是這本《低調之歌》。
但是,向明的成就不局限在詩作,他為人津津樂道的還有「向明詩話」,他的詩話對詩教育的推廣和青年的影響深遠,他學養豐富卻能以深入淺出、旁徵博引的方式娓娓道來,引人入勝,他曾在《臺灣新聞報》為期每週一篇長達兩年的「新詩一百問」專欄、在《青年日報》副刊寫「窺詩手記」專欄、在《人間福報》寫「詩探索」專欄、在《中華日報》副刊寫「好詩共賞」專欄……輕快活潑,觸類旁通,創造極佳的口碑,其後結集成《新詩一百問》、《客子光陰詩卷裏》、《走在詩國邊緣》,《窺詩手記》、《詩來詩往》、《我為詩狂》等詩話詩論,影響至深至遠。
經常有人說向明行事「低調」,他竟也順應眾意,為新詩集下了個《低調之歌》的標題,頗耐人尋味,在向明晚年靜靜的時光中,咀嚼「低調」兩字,個中況味應該別有深意,低調有低調中的華麗,低調也有低調中的深厚底蘊,「然而,我的名字/註定暗淡不下來/火熖跳躍著我的欲望/光源充實著我的理想/向日葵科的一類植物/永遠,永遠命定不能向暗」(〈陰暗一下〉),他叫「向明」,所以想要變得陰暗一些,變!在〈變變變〉詩中他想要變得纖細些、變得粗獷些、變得柔軟些、變得樂觀些。「低調與變」並置在向明身上,極具反差與張力,他的求新求變無寧是高調的!
讀他的〈瘋言語〉即可知。這是一首很叛逆的詩,別人用行事低調、用態度溫和、用性格儒雅……套用在他身上,但是叛逆才是向明詩國的王道,於是他仿瘋人語言發乎於詩,頗有自況意味。「偏偏你們拿的是一根老舊的韁繩/想用已不時興的方式馴服一頭驢/驢也有驢權呵!我也要自由/唯一的罪行是我愛走在馬路中間/偏偏倒倒的,偏要你們好看」。
全本《低調之歌》要言之,我私以為有兩個重要的命題:時光與涉世。
向明步入晚年,面對有限人生,重新審視時光,向前、向後、向光明、向陰暗細細咀嚼……原以為他會遣悲懷、歎人生,然而向明卻以一種赤子心態,自我調侃:「老狗和我都已到了風吹即滅的晚年/ IQ退化和衰老失智難免會狂吠胡言/如果不小心冒犯,請哈哈一笑置之」。當他審視時光,一步一趨要走向的是「自己的原始」,回到本真與初心。
「而我這樣的宅男/窗外雲的沒落,月的消停/與我何干/只擔心,自己衣飾裏/膨脹充血的脈絡/在把未來擠成石灰質?/還是妄想苦撐住/傾頹的塑膠鋼骨,和/應聲落水的無料夢想」(〈綠紗窗外〉),他不怕老,怕的是夢想石化了。
於是,漸漸地,老來見山仍是山,在〈沒有怎麼樣〉一詩中,提到諸般人間爭逐,到後來都成了歷史的塵埃。人生最壞如果連死都不是,還會怎樣?!有些人創造歷史,有些人改變歷史,有些人破壞歷史,例如軒轅帝、漢高祖、張獻忠、成吉思汗、慈禧太后、四人幫……後來又怎麼樣?地球照轉,世界恒常,呃,「世界像老牌妓女戶,郎來客往頻繁/除了遍處污穢,都不會怎麼樣」。生老病死,人世更替,來了走了,又如何?
如此這般,一陣對時光的大思量之後,向明穩妥地、自信地接受了老境,而且提升到一種宗教情懷。〈老至吟〉這樣說:「唯有視老如親,待它如忘年的友人/絕不在乎老之趨近,無需提防黑手偷心/視老之來臨如時序之進入秋冬,萬物將/自孕育長成,果熟蒂落的一次輪回/縱肉身枯爛成腐杇,仍可充作養份再造生命/懼老的你我朋友,應有此充份的自信」。
在精神層面的自我消解之後,回到現實層面要如何「操作」呢?歲數是加法,心境是減法,他想到「丟掉」。「真的,必須開始學會丟包了/先要丟掉的是加諸生理的貞操帶」、「丟掉的是不耐重擊暴走的火星」、而「人說詩猶如人必溫柔敦厚/快丟掉那些補裝式的虛榮」……丟掉丟掉再丟掉,才能解放。──「想要解放自己麼?慎選自己的/頭套最要緊,別老是中性或中空/無論桂冠、烏紗、瓜皮、或鴨舌/都要丟掉,以免偏頭痛或腦中風/情願頂上只剩下一大片青空」。
人們往往透過自況和深層的自我探索,而不經意進入宗教與禪學,在〈老至吟〉向明有些微提到萬物回輪的層面,但事實上,向明諸多作品中,似乎有意無意地要避開玄學,或許玄虛並不符合他的脾性,換言之,談到宗教信仰,例如在〈經歷〉這首詩,宗教只是一個切片,宗教沒有救贖他,不論是基督教(曾經住過/在拿撤勒人體內住過)、佛教(曾經偷吻過/佛陀的大姆指)……他歷經戰亂,歷經困頓,救贖他的是詩,詩才是向明的宗教。
也因此,他對一些神靈玄幻,有著質疑,例如〈求籖──給各路神靈〉:「納悶的是你們的語言,永遠流水般躲閃」……「別以搖落的簽枝製造虛假機率/編造出千篇一律的偈語騙取信任/切勿以囈語或啞謎裝作高深/現代滑鼠一舔即能識破一切底蘊」。最後一句反差極大,網路上也有數不清的算命軟體,彷佛命運也能透過科技運算。向明是受過科學訓練的人,到老仍是網路的重度使用者。並不是說他相信科學,而是他不相信冥冥中的假神靈,以及厭惡自憐者,他只相信:自己的雙手才能主宰自己的人生。
在時光長河之中,他思己兼懷人,例如〈低調的記憶──悼楚戈〉、〈舒暢已回家〉、〈換日線──為小友送別〉。悼楚戈一詩,雖然以散文化的筆觸寫,懷想一些糗事,但真摰動人──「你的一生在製造疼痛,化不可能為可能。就如你所信奉的尼采說的,『只有不斷引起疼痛的東西,才不會被忘記。』你是不會被忘記的……」
詩人從來就不應耽弱在時光的追憶之中,詩的力量在於「涉事」,積極介入人間,關懷世情,在這本《低調之歌》詩集,向明寫「社會性」這類詩變多了。在溫和處有辛辣,往往言簡意賅,發人深省。
〈歇業〉中提到舊社會的崩盤和新世界的榮景。〈INSTANT〉直指現今社會一切都追求INSTANT,「唯有/搶救來不及INSTANT/逃命也沒法INSTANT/災情報導須INSTANT/官員反應不INSTANT」。他諷刺臺灣的特殊現象「名嘴」的嘴臉,如〈朝花夕石〉,向明不斷以「他們硬要和我辯論」一句重複提醒及諷刺真理並沒有愈辯愈明,而是把黑的說成白的,把白的說得不明不白──「這可是一場危險的公審/他們居然要為一隻踩死的螞蟻/索取國賠」這般荒謬絕倫,他憤而直言:「難道你還會比名嘴更白目?」另在〈就讓他們腐爛〉詩中,更以吶喊方式控訴不公不義。
〈打房謠〉以幽默的擬人化方式行文,房子無辜,都是權貴炒(吵)的。「關鍵在喊打只是嚇人的口號/寄望嚇服以炒房而獲巨利之人」但有無嚇阻作用呢?沒有!「喊打不成課以重稅仍輕如拔一根寒毛」,向明用詩探討、議論:「問題全出在M型的凸凹上/都想別人讓出平坦給自己馳騁/站在別人肩胛上耍刀/既保自身安全又顯無上威風/真不知要打的究竟是一房、二房/還是側室、偏房,抑或暗房」更諷刺的是「有那占千坪土地的豪奢墳塋,居然/厚著臉皮攻擊一隻小小骨灰壇」,無奈啊,「偏偏這年頭處處靠『打』爭取版面」。
〈化外之民〉則是根據報載屢有老榮民將其一生僅有的積蓄捐獻給弱勢族群的報導,本詩亦是向明一位舊識的親身經歴。
一本護照,「上面有我的國家的圖騰」,聯想到釣魚臺也被偷走。有人在捷運上開罵這是什麼「爛國家」,有人有以「幹」字國罵對國家不滿,然而「別人所憎惡的/反而是我所珍惜的」,他不解為何有人不珍惜國家,一旦你遺失了國家的圖騰,就失了根。再苦再窮再艱難的國家,仍是自己的親人。這是向明一生經歷的深刻體悟。
向明,向時光說明──說明生命的狂狷與安頓,人間諸相如問號載浮載沉于時光之流,流向他,他在這本集子裏以直白的語字主動向時光說明,同時也說給進入晚景的自己聽,他聽見自己臨老仍在格格作響的思維變化,他聽見不安分的靈魂時時要掙脫桎錮追求「變變變」的欲望。而要求變,就要涉事,關心人間,為不平發聲,為真理護持。寧靜的變革總是低調的,然而穿透力卻是人間的最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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