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實證主義聲浪及質性研究
雖然實證主義的社會研究長期居於主流,社會學並沒有完全被實證主義淹沒。Blumer所領導的支加哥學派,以田野工作及參與觀察著稱,即從來沒有完全倒向自然科學(Hammersley 1989)。
六十年代以後,受到Kuhn及現象學的影響,加上對實證主義社會研究結果的失望,實證主義的研究方法開始受到批判質疑。Popper及Kuhn都強調新理論取代舊理論的革命過程,但Kuhn(1962)所謂的科學革命,不但包括新的科學「典範」(paradigm)取代了舊的,而且還包括科學社群的社會及心理層面活動(Chalmers 1988:89)。Kuhn認為科學理論的評價受科學社團的價值、意識形態、制度、文化及歷史背景影響,所以不是絕對的,也不完全客觀。科學和語言一樣為特定族群所共有,唯有透過對產生此科學或語言之族群的瞭解,方能真正瞭解之(Chalmers 1988:107)。如此Kuhn以「外部歷史」說明科學活動是一種社會活動,而非純粹邏輯理性的理論發展之「內部歷史」活動。Kuhn的說法鬆動了實證科學方法的絕對性,使對實證科學方法的討論成為可能。
現象派學者Husserl提供了一種典範,用以研究個人對其所生活的世界之認知理解結構。Husserl 認為個人的主觀經驗不自覺地經過過濾,所以研究者必需意識到這層濾網的存在,並設法將之剝除,才能真正瞭解純粹的主觀經驗。 這樣將主觀經驗純化的過程Husserl(1927)把它叫做「現象化約」(phenomenological reduction)(Bryman 1992:51)。
由於過分強調經驗觀察及實驗,實證主義縮小了分析的范圍,使得社會學研究受限於經驗及理論模式,而至想象力日漸枯竭。對方法的執著及思辯的避諱也使得社會學研究技術化,趨向精確繁瑣卻難有長足進步。1970年以降,一種新的典範開始通行,放棄數字;問問題時搜集的回答是句子,不是數字;搜集的資料是故事不是數據;觀察記錄是筆記式的事件描述…這樣的研究即一般所謂的質的研究。
如前所述質與量的研究之不同不只在搜集資料的方法,及所搜得的資料上。質與量研究的最大的不同是認識論︰ 什麼是有關「社會生活」的知識?以及這樣的知識應當如何產生?提供這樣不同認識論指基礎的有︰現象學、象徵互動主義、Weber (1947)的「理解」(Verstehen)、自然主義、及 Harr篭]1986)的「行為發生學」(ethogenics)(Bryman 1992:50)。因為社會研究的題材是機械世界不存在的現象,倒底人類世界是否如自然界一般有一定的規律可循?人的行為是否可以預測?社會事實是否能夠獨立於個人之外而客觀存在?或被當做客體事物而進行研究分析?等等都被提出來討論。
首先Schutz將Weber所謂的「理解」延伸到Husserl的「現象化約」上。他說︰「人對他所生活之世界的認識理解是經過個人「知覺」過程的過濾選擇,再加上個人詮釋建構而成的」。個人日常生活在採取任何行動之前一定要先定義情景及自我,也即是根据上述的認識理解決策行動。因為人的行為受制於他自己相信的現實,所以情況正如W. I. Thomas(Bryman 1992:54引Thomas 1931:41)所言︰「個人信以為真的,真的就會發生」。根據以上的說法「社會實在」(social reality)完全是主觀的,所以研究者應當做的是「掌握並設法理解當事者主觀的意義及建構」。這樣以個人主觀意義及經驗為主題的研究,顯然不同於針對超個人心理之外的「客觀」事實的實證主義研究。
自然界客觀真實的存在,不管是否有人去研究發現它,它依然故我存在,這就是Popper所謂的「客觀真實」(Chalmers 1988:147)。然而,人類社會生活並非如此。人類社會生活是互動的過程及結果,不同的對象互動本來不同,所以無所謂客觀真象,既然沒有客觀事實或真相存在,當然就不能被客觀研究。同時既然沒有客觀「社會實在」的存在,研究者所能掌握的只是研究者及被研究者互動的結果而已。
因為強調個別主觀經驗及其無法獨立客觀存在,這樣的認識論從根本否決了實證主義方法從事社會研究的適切性,並指示了社會研究的另一個方向–任何對「社會實在」的了解必需基於生活於其間的人們之主觀經驗。
因為對人的研究無法排除研究及研究者涉入的影響,而且意義及互動又因人而異,所以只能被了解,不能被控制實驗或驗證測試,更不能被複製。這完全與實證主義的理念不同。反實證主義最極端的例子發生在社會心理學方面,例如Harr篭]Bryman 1992:59)即完全否定實證主義在社會心理學上的應用,這一派的學者認為實證研究把人當成了反應實驗刺激的機器。他們認為由於經驗的個別性及主觀性,研究的結果既無辦法驗證假設亦不能被綜合概化,研究者只要能「掌握理解證據,並針對證據做清晰有意義的描述」就夠了,以至這一類研究的結果呈現常常看似個案報告。這一派學者認為對人的研究應當著重「理解」而非「解釋」,他們認為企圖分析並解釋因果關係是自然科學的事。
因為事件對個人有不同的意義,而人的行為又是針對其個人意義而反應的,所以人的行為不那麼容易預測。另外由於社會現象的複雜性,如個人心理機轉、決策過程、或者其它細密敏感的問題都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清楚的,所以對此類主題調查問卷並不合適。問卷得到的只是表相看起來科學,實際上可能重要的事實已經流失,因此質的研究者不喜歡用問卷。同時他們也反對遵照一定的形態及過程做研究。他們認為科學研究不應像照著菜單煮菜。研究方法的沒有彈性也是質性研究者對實證研究不滿及有所批評的地方。
至於質性研究基本本特性,主要有以下幾個重要方面︰
1)透過被研究者的眼睛看世界
Schutz 認為對於「社會實在」的了解必需基於生活在那一「社會實在」中人的個別經驗及感受。因為「社會實在」已經經過當事人的解釋,所以研究者必需能夠掌握被研究者個人的解釋,才能明瞭其行事的動機。否則如果研究者無法認知事件對當事人的意義,那麼其所描繪的即是一個與「社會實在」脫節,與當事人無關,而僅由研究者強行加上的一個虛構的世界。當然除了瞭解「被研究者眼中所看到的文化及人類團体行為」及「透過被研究者的眼睛看世界」之外,研究者仍需要「二度建構」–即由研究者詮釋行為者對「社會實在」的理解。這樣的建構當然必需忠于行為當事人本身的「社會實在」概念。換句話說,即以行為當事人本身的解釋及動機為依據(Bryman 1992:52引Schutz 1964)
2)描述
質性研究中,特別是使用傳紀或人類學方法論(ethnographic)的學者,經常會非常仔細的描繪他們所研究的場景。由於主流的實證主義社會研究傾向將事件化約抽離,場景的描寫通常不會出現在研究報告中,所以仔細的描寫場景就被批評「缺乏統整」。質性研究者的答辯是︰場景的描繪能提供倒底是怎麼回事的線索,更能導引出較深層的發現,所以是必須及重要的。詳細的描述可以提供事件及情景發生的背景,可以幫助研究者了解研究主體的解釋,同時亦能提供讀者資料,評價研究者的分析及解釋。
3)網絡主義
質的研究在瞭解事件及行為時,傾向將事件放在其發生場景或網絡中去看,而且企圖對事件的始末做通盤整體的瞭解。即採取所謂整體主義(holism)或網絡主義(contextualism)。其目的是借助對事件整體背景的瞭解去解釋事件,及事件對行動者的意義。質的研究者相信資料只有坐落在其社會及歷史網絡中才有意義,也才能被了解。
4)過程
質性研究者認為社會生活是動態的、進行的、而非靜止的。他們視社會生活為系列且交互關聯的活動,因此非常重視變遷及其背後的過程機轉。質性研究者常強調研究要接近日常生活,而一般人真實的日常生活就是相關事件組成的長河。
5)彈性
因為要採取被研究者的觀點、避免將先入為主或不適當的解釋架構強行加諸被研究者身上,所以研究多採開放或非結構方式。開放的研究策略也常替研究者帶來意外的發現和驚喜。
質性的研究過程不如量性研究一般循續進行,而是發現問題、搜集資料、分析等同時循環反覆進行。質性研究的報告也不像實證研究一般隱去研究中的蕪雜過程,僅呈現簡單整齊的方法及結果。質性研究的報告是方法、過程、及結果一並呈現的。因為對研究而言,研究者的特質、研究方法、及研究過程對所研究的問題都有影響、都有意義,也都值得讀者參考。
6)理論及概念形成
此類研究的資料處理主要依靠分析歸納(analytical induction)。因為研究是探索性發現式的,又為了避免將既定的價值加諸被研究者身上,故而研究者通常不預設理論架構或假設。研究發現均來自田野工作的經驗及資料。田野工作所搜集的資料經由分析判讀漸漸提升浮現而形成「概念」,然後再由概念次第綜合形成主題(themes因為研究者通常不敢也不願稱之為理論)。近來由於沒有理論依據的觀察被認為不存在,所以這種不預設理論架構的說法受到質疑(Bryman 1992:84引Blumer 1979)。筆者個人的做法是先使用一個大概的概念架構而非確切的假設去引領研究的進行,然後再依研究發現歸納成主題。這樣預設的架構仍不免造成觀察的誤導(如︰只觀察到觀察者想看到的),甚至可能歸納出循環論證的套套邏輯(tautology)。既然對觀察而言先入為主的觀念(或理論)是不可免的,研究者只能在搜集資料的時候盡量抱持開放的態度,讓不同與自己概念的資料同樣能被收錄進來,甚至還要刻意留意與自己原先概念架構歧議矛盾或抵觸的地方,因為這些才是發現之所在,也才是此類研究能有所貢獻、或研究者最感興趣的地方。在稍後的科學方法部分我們還會談到︰事實上沒有十全十美的研究方法,研究者只有一本學術良心、權衡輕重盡其可能的做好。
在理論形成方面Glaser及Strauss(1967)的扎根理論(grounded theory)提供了分析、描述、及分類的方向。雖然有學者指出扎根理論僅對申請研究經費有利(Bryman 1992:85引Turner 1988),實際操作起來相當困難(Bryman 1992:85引Hammersley 1984)。1993 Dey研擬出一套「對讀者友善的實用手冊」(user-friendly guide),企圖提供讀者一個解決龐雜的分析及歸納工作的方針。
理論(主題)的建立都需要相當的敏感度及洞察力,偶爾很少的機會可能也會有一些像「牛頓的蘋果」或「阿基米德沐浴」的機緣巧遇。田野搜集來的資料如同實驗室的發現一樣,不會自己‘說話’,得要人去聯結貫穿、詮述解釋。蘋果的故事如果屬實,掉下來之前牛頓應當曾歷經無數的困頓苦思,阿基米德的沐浴大概也不例外。
青霉落入佛萊明的試管誠然是巧合,但是把青霉生成的無菌圈與青霉的分泌物聯想,而不是把整個試驗物當作污染倒掉,終至發現了青霉素,就不能純靠運氣了。這聯想貫通之間的靈機一現,如果一定要視為天賜,那麼受到恩寵眷顧的也應是全人類,而非研究者本人。對研究者而言,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事。質性研究的分析也是如此,必須經過反覆的觀察、聽錄音帶、查研究日誌、思考…,然後結果才會慢慢浮現。當然如果研究者的敏感度夠、功力深厚、用功勤、產生較重要或突破性發現的機會也越大。
Tesch(1990:2)說︰Freud、 Piaget等大師從來沒有驗證過假設,也沒有用過大量代表性的樣本,他們僅僅依靠觀察及解釋,卻都對人類做了重大的宣示,創造出重要的心理學建構及理論,所以我們也不應當忽視質性研究未來可能提出的貢獻。
其實即使自然科學研究也並非完全屬於量性的,生物學或進化論依靠的即是歸納描述。質性研究也可稱作脈絡、描述、或解釋性研究。也許稱為脈絡、描述、解釋、甚至「關鍵」研究還要比質性研究更恰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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