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如花似玉的年月,因著也是年輕力壯的丈夫猝死,堅強面對著嗷嗷待哺的五小,轉而母兼父職,嚴厲執行起教養的重責大任。母親經常叨叨唸著:「養子不教誰之過…」「細漢偷挽瓠,大漢偷牽牛…」她堅信「棒下出孝子」古訓,嚴格要求坐要有坐相、走路要像淑女、吃東西要秀氣、說話要輕聲細語,敢講半句髒話,那就表示活得不耐煩,至於髒話是甚麼,由她當天的心情決定;洗衣服黑白要區分,連掛上晾衣桿上,都強制要求遵守先黑再白依序不能錯、先長後短不可亂;折疊衣服,先男後女,折女生內褲,還不能給人看到。關於這點,母親在世時候忘記詢問,至今已無可考,但是我相信那是潛在意識裡重男輕女最大證明。以上罪行,最輕微逞罰以罰跪到腿快斷掉了事,最重的以「打到半死」算數。
母親經常面斥提醒:「無功不授祿…吃人一斤,還人四兩」小時候不懂其中意涵,長大後不禁佩服,雖然她身為寡婦又帶著五個小孩的年輕女人卻不卑不亢,不佔人便宜,更具感恩有人相授之心。她不妥協的要求身為女兒的我貫徹做到:「洗臉洗耳根,掃土咖掃壁邊」甚至切菜時也會被邊敲「五斤給」邊咒罵:「切這啥米菜,有阿公、嘛有阿嬤…」意思是說做事情不能只有表面功夫,即使是角落也需要注意;烹調切菜的長度大小都要整齊劃一,因為那是代表做人的原則。以上犯行,最輕微額頭被敲得痛上幾天算她心情還不錯,最重的又是「打到半死」為止。
早上幾點應該起床,由她決定。想賴床?絕對沒可能。如果沒放狗咬人,也是藤條伺候,週日的早晨忽然被掀開棉被與一陣刺痛驚醒是常有的事;晚上,急需熬夜應付隔天大考的當晚,準時熄燈(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媽媽會故意提早),這種熄燈比軍隊中的還要森嚴,因為全家的電源總開關在母親房裡,一點兒都沒輒。母親堅信早上不能早起的人做不了大事,她寧願接受小孩一大清晨起床,打掃環境完畢後,再睡回籠覺。關於這條「理論」直到我長大母親過世前,她都講不出這是依哪方位或是照哪風水得來的。至於,晚間熄燈,那是因為:「去年你說要熬夜,結果趴在桌上睡著…完全是浪費電…平時不努力,臨時燒香抱佛腳,是沒用的…」以上逞罰,最輕就是需要收驚別無他法,最重的還是「打到半死」,因為考試沒考好,一樣會討打。
每年除夕的那天,從早上醒過來開始,就是從小的夢魘。被一陣詛咒叫罵聲嚇醒,快快跳下床,只因為起在母親之後;母親非常條理的規劃一家大小各盡其職,馬虎不得,木製窗框要洗刷發亮、玻璃面上不得留下指紋、磨石地板絕對不能有灰塵、桌椅面該乾淨是正常,重點在桌椅底面不可有任何蛛絲馬跡、衣服全部要洗乾淨晾上、鍋碗瓢盤全部清洗一遍…母親說:「虎頭蛇尾,注定嘸出脫,一世人揀角…」最重要的是所有垃圾都要記住清除乾淨…否則:「歸年痛天攏耶衰…」感覺這天的大掃除沒日沒夜似的,半天下來已經全身痠痛;傍晚一到,開始準備年夜飯,這時候好像有洗不完的青菜,母親負責指揮以及沒有停歇的叨唸…年終的一天,全家五小各各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招惹母親大怒。以上惡行,最輕的是先「打到半死」再繼續煮飯;最重的是母親不煮年夜飯了,留下飢腸轆轆不知如何是好的五小,膽怯地相互靦腆而視,小小心靈裡相信往後的一年會如同母親吼叫的震耳聲:「無路用啦…尚好企死死卡好…」……洗碗,沒洗乾淨,只差沒將碗盤往身上砸外,還是一陣痛罵;說錯話,在沒弄清楚到底錯在哪裡前,又一頓臭罵……「罪行」繁多,不足備載。
終其一生母親在怨毒罵聲中度過,即便是老來病魔纏身,癌細胞不識所犯何人地狠狠侵吞骨髓,那種無法形容的苦痛,竟然沒擊敗她的銳利,病榻中還戲謔辯稱說:「歸身窟攏死了了,就是這嘴還沒死…啊你奈耶阿ㄋㄟ…」拖著孱弱的身軀,還是使勁出口罵一家大小…
過世將近二十年了,每每懷念起母親,
想的念的仍是漲紅的臉與漲粗的脖子大聲叫囂的模樣;
驚的嚇的也是漲紅的臉與漲粗的脖子大聲叫囂的模樣。
年幼時,不懂,以為人家都一樣,只是我家更多而已;
成年後,稍懂,或許人家有點不同,只是我家更甚而已;
如今的我,全懂,母親確實在做「母親」的責任,應該人家都一樣,
只是,我的母親最認真而已。
2012/08/24 06:56pm 於公司 (思念母親的此刻,暗諷近日內社會上一堆富少的父母親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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