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寫份遺囑。因為身患重病,意識散渙神智不清?心情鬱悶,懷恨於心藉機報復?或是活得不耐煩?都不是。只是,想寫份遺囑。既為遺囑,「囑」字在辭彙字典裡有吩咐、囑咐、叮嚀的意涵,光由字面感受,就頗多的溫馨愛意蘊藏。既談遺囑,不免思想到「死」路一途,再由「遺」字細數端倪,也足使人毛骨悚然頭皮發麻。人們盤古開天以來就痛恨忌諱談死。小時候說到死,不知道是幾時或是怎樣養成的,就是不敢直言道出,只能伸出小手彎彎小食指表示一下,動作躲躲藏藏,臉色凝重表情嚴肅,兩相靠很近地偷偷伸出,瞬間就收回。到底是對死者的尊重或是根本就是說那字的標準模式至今弄不清。不過那種偷偷摸摸的樣子,回想起來倒是與長大後在電影上看到的毒販們,交頭接耳左看右盼,比手畫腳的賊樣頗為相似。
我的母親,是我半百歲月中極少見的「另類」思想女性。不記得從幾時開始,在她六旬有三的歲月中,不管是在閒談中、或是盛怒下、甚至最終在她的病榻裡,彷彿是一捲不損壞的錄音帶反覆不斷播放,從我的童年直到我自己都有了女兒。母親不厭其煩的說著,如今想來或許該稱其為不厭其煩的「遺囑」著:「…將來我會生病…會死…不可以給我送醫院插管…我的葬禮…不喜歡哭哭啼啼的誦經…要溫馨哪種…啊…蕙蓉可以唱那首『母親您真偉大』…」一家五小就像是在聽故事似乖乖聆聽著,那年歲可能是太小,不懂問細節,也真的是太小,不敢問。「…現在這個家這塊地就給三兄弟分…女兒…就分前面縱貫路邊那塊三角厝地…現金首飾……」她果然當真。在人生最終盡頭表演的那場離別戲碼裡,讓在生的子女全然清楚的知道各自角色,明白如何遵照她生前一再的囑咐完成每橋段每台步與台詞。我從來沒有見過像母親這樣果決清楚的人,她沒有寫遺囑,卻有條不紊的將生前的一事一物講給她的孩子。最後,似乎很滿意點頭說:「…我只管我的孩子…女婿媳婦孫子我不管…」
截至目前為止,我的一生為國豐功偉業,沒有。所以不會立遺囑要全國老百姓早晚各默念一回,可消災解厄用;雄心萬丈豪俠烈女不是我,所以不可能立遺言要四方效法修心養性,當成心靈雞湯喝;家財萬貫富貴榮華沒可能,所以簡單明瞭,更可以輕鬆處理,最多也剩下「身外之物」,因此我的獨生女不用擔心,我的全是她的。那天晚上我們躺在我那復古式鐵架床上時候,有冷氣吹拂著,有電視上的綜藝節目笑聲陣陣,燈光美氣氛佳,儂儂撫摸著白色棉質床單,一臉舒服表情說:「…媽媽…這床好舒服…以後可不可以留給我…連這床墊都要喔…」愛女如癡的我,柔柔地看著她甜蜜地教人癡狂令人著迷的臉說:「…可以啊…拆掉裝箱寄給妳…不過…床墊到時候可能已經睡爛了…媽媽可能還會活很久…」「哈哈哈…對唷…」她笑得很燦爛。
我想寫份遺囑。就是想寫份遺囑,思索多日,偉大情操終究不敵俗氣壓人,寫不出幾個壯志凌雲字彙,要求女兒放眼天下,胸懷大志,宏觀國際;或是教誨女兒把愛傳人間,存好心說好話做好事那般教條口號。因為,我只稍須挑動一邊的眼睫毛,女兒對自己母親的喜怒哀樂早已瞭若指掌,因此,我深深相信,她自然知道母親好的部份,會學習吸收放入自己心坎裡;而母親不好的,她也早就習慣 ── 不予理會 ── 方式冷淡處理,不需要再耗費白紙黑字寫份遺囑留給她當「家規」貼門板。
我還是想寫份遺囑,寫清楚我那幾件衣服如何處理?「人在衣在」,人不死怎樣立遺囑送人?何況既不是五十年前古董名貴衣衫,也不是頂級名牌套裝,同時,前陣子把過時但還不錯的時尚套裝整箱寄給家妹時候,她還打電話來抱怨:「…下次買衣服…請買大號點…人家都不能穿…」我我我…要不是我胖了穿不下,我這些漂亮衣服哪輪到轉手給妳啊?
幾件首飾,這不需要等人死後才送人。每每精挑細選給女兒當生日禮物時候,她總是笑嘻嘻地說:「…這等我是你這年紀時候再戴…」然後小心翼翼地收藏好,從此這些既已送出的珠寶首飾,不再見光。我也不好意思再向女兒「借」來用用。這這這…這般景況到底是關乎眼光,還是關乎年紀呢?
有有,我最寶貝的書籍?就把幾十本的英文小說,幾百本的各樣中文小說,寫清楚要給誰。只是書最重,又破舊,恐怕如果沒順便把「時價」的運輸車資夾在遺囑上,任誰也會假裝看不懂遺囑上指的名道的姓是誰……
我真的想寫份遺囑。說明如果我快斷氣,就讓我「漂亮」的走吧!我說的漂亮,決不是像狄龍當年演大俠一般,撐住刀槍,「漂亮的」站著斷氣。而是,別給我插管,壞了我臉上的粧,更別給我電擊,胸部原已不美也不大,可別再毀掉我最得意肩膀到上胸的那片白皙的肌膚…當然,也要註明 ── 請將我的骨灰灑在浩瀚大海裡…或是任其飛散在台北原本渾沌的天空下…別讓我悶在黝黑的地下土堆裡…
或是,我真的需要再加倍努力賺足「家產」後,再來認真思考寫遺囑呢?
記在溽熱的週日午後 2008/07/20 17:05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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