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世紀的小說網
新世紀，雲端發表形成嶄新的書寫跑道，摸索與競爭，就是文明史的速寫。
鮮鮮集團的「鮮網」成立於2000年，是華人界最早最大的文學網站，總公司在美國矽谷，出版公司在臺北，奉行全民公投，顛覆權威，讀者票選決定最佳人氣鮮作家、明星、名人及所有鮮網舉辦的活動主角，讓讀者擁有更大的主動性。作品前衛，尺度極大，講究快樂互助，平等互惠，無空間阻隔、無時間限制，沒有階級，沒有禁忌，創造數位虛擬社會，讓讀者大聲說話，自由交流，立意極美，鮮鮮出版卻於2014年倒閉後，引起不少創作權益糾紛。
晚了一年，創建於2001年的「瀟湘」書院，是最早發展女性網路原創文學的網站。天下歸元、西子情、姒錦、一路煩花、千山茶客等知名IP隨著影像不斷拓展，《楚喬傳》、《白髮》、《皎若雲間月》《墨雨雲間》《錦月如歌》……，都在宣示女力崛起，《扶搖》總播放量高達138億，《天盛長歌》成為Netflix最高級別預購的第一部中國古裝大劇，確實發展出獨特的品牌性格。
相較起來，成立於2002年5月的「起點」網，像得天獨厚的文字「靈種」。前身為玄幻文學協會，收錄玄幻、武俠、軍事等原創網絡小說，適於陽剛閱讀，動輒數千章，幾千萬字，隨著讀者的成長、成熟、老去，經年纏繞成歲月印記。2003年開始在線閱讀收費；2004年被盛大收購，2008年盛大文學組成，網內白金大老常高踞全國版稅排行榜Top10。2015年騰訊收購後整編成「閱文」集團的重要骨幹，更是為戲劇改編注入活水，唐家三少、高樓大廈、吱吱、希行、意千重、冬天的柳葉……這些靈種的小小起點，推動了影像改編和版稅地圖上各種閃亮的光焰。
如果說，「起點」作品是網海裡的鯨鯊，創設於2003年「晉江」網，就是極有個性的觀賞魚，多半百來章，幾百章就是超長文，以耽美、愛情類型為主，佔中國女性閱讀市場近八成。以《鎮魂》、《有翡》與《山河令》脫穎而出的priest，《陳情令》原作者墨香銅臭，《山河枕》、《長風渡》、《長公主》的墨書白，結合人文、哲學、西洋神話的天籁纸鸢，每一本小說改編都大受歡迎的顧漫、竹已……，這種又甜又虐的觀賞小魚，在艱困的生命汪洋中，頗有幾分療癒魅惑，以至於許許多多並不是發表在晉江網的小說，情味相近，也都抱團形塑出自帶光采的「晉江文學」。
2006年創建的「17K」小說網，原名一起看小說網，是中文線上核心的原創內容生產平臺，推出分頻道計畫，按照作品類型打造七大頻道，開辦商業寫作青訓營，對作者的培養更專業更系統，隨著即時消費贈煙雨江南、酒徒、玄雨、蕭潛等網路摸索時期即以崛起的大神級簽名書和各種文學培訓，儲備了「網路文學大學」基礎，而後和騰訊戰略簽約，在版權合作與開發、作者及編輯培養、版權保護、手遊上線、動畫影劇改編等各種IP發展形成戰略聯盟。
成立於2008的「縱橫」網，力求打造最具主流影響力與商業價值的綜合文化平臺，扶助並引導大師級作者與史詩級作品，分設小說、動漫、遊戲、文化等眾多討論區。隨著對作者著作權的保護、尊重文學創作規律的經營，慢慢又吸引了許多成名創作者「轉台」，夢入神機、方想、柳下揮、無罪、烽火戲諸侯、羅霸道、更俗、趙子曰、嘔吐被稱為縱橫十虎，為網路遊戲主營業務提供上游資源支援，避開追求點擊率的浮躁，扎實打造精品內容。
2.老時光的小清新
和晉江網動輒上百萬收藏的神級創作者相較，七萬多收藏的「山梔子的動物園」不算突出。「山梔子」這個筆名很有趣，純粹「佛心」來著，茜草科，秋冬採收，梔子的成熟果，《本草衍義補遺》記載著：「瀉三焦火，清胃脘血，治熱厥心痛，解熱鬱，行結氣。」這些字句，以現代思維解讀，清理熱病煩悶、躁擾不寧，適合精神科用藥；也很對證手機氾濫的文明病，可治乾眼症、飛蚊症、視網膜病變、各種慢性眼疾；更能促進膽汁分泌，降低血中膽紅素，對溶血性鏈球菌和皮膚真菌有抑制作用，有解熱、鎮痛、鎮靜、降壓及止血作用，三高族群和後疫情時代都很需要。
如果以奇幻小說設想，「山梔子」轉世人間，必然懷璧其罪，在現代人科技化的全面誘殺中，小仙精又萌又傻地闖入霸道總裁新世界，以小博大，和全世界對抗，直到剝露貪婪背後的無奈，我們不過都是大夢一場。當然，「小仙精和霸道總裁」是我的胡思亂想，也是「譚寶蓮和秋俊傑」症候群的沒完沒了。真實人生裡的山梔子，以修仙小說開展出自己的文字爬梳中的「修仙路」，從《如願升仙》到《浪味仙》，在真實與虛幻間摸索。
可能仙路難走，轉向「現世驚喜」系列，《影帝讓我乖乖睡覺》、《天生可愛》、《我抓住了他的尾巴》、《她與龍》、《畫裡什麼都有》、《被神明暗戀後》和《戀愛後，她成了仙女》，繞在各種超現實的驚喜裡，為現實的不可能中尋找可能；而後跳進「時空戀人」系列，《吾王的新娘》、《不見面的男朋友》、《男朋友怎麼還沒找到我》，更渴望在不可能相信的軌跡裡，安定自己的相信，因為山梔子是中藥啊！
最有趣的療效應該是最新系列「永是少年」。在越來越迅急的現代轉速中，帶著點老時光小清新的「少年感」，確然是特屬於山梔子的「藥效實驗」，瀉火除煩，清熱利濕，好像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不安，都在涼血解毒中消腫止痛了，妥妥的，家居必備。
3.在破碎中成長
很喜歡「永是少年」系列中的四種典型。從身分高貴卻幾經翻覆的亂世質子，再並置官宦世家的不同選擇，對照命運慘厲的少年殺手和溫良恭儉讓的儒雅君子，最後再落到塵埃，拾起一縷無憑無依的愴然魂魄，從極內在的「純真與理想」，延伸到外在的「熱血與勇氣」，層層疊遞的「破碎」，緩慢而真摯的「成長」，從有到無，又無中生有。
已出版簽約的《我夫君天下第一甜》(2021，46.7萬字)，書名有點「萌」，像極了蛋糕烘焙的Slogon。可惜，燒火丫鬟戚寸心一出場，氣就弱了；被她在花樓後院籠子裏撿回來的美少年謝渺，冰封在暗無天日的幽暗深淵，從未嘗過世間百味，在仇恨、嘲諷、欺辱中逃亡，偏執、病嬌，極度缺乏安全感底層藏著無從理解的佔有慾，回應情意的純粹，就是撒嬌、臉紅，如絲絲縷縷的微光融化了冰山。
從小歷經孤立與傷害的謝渺，對歸屬感的強烈渴望，讓他在脆弱和不成熟中擺盪。帶給他巨大痛苦的前行代，也沒過好，謝渺的父皇謝敏朝，癡心相愛比不上國家大義，他不是一名好丈夫、好父親，卻是敢於突破的好君主；舅舅裴寄清為了國家未來犧牲兒子性命，眼前的壓抑隱忍都是為整個世界，預約描繪過幾千遍的太平盛世。純真與破碎交織出一種矛盾的拉鋸，從被愛、被理解的需求，轉而去愛、去理解，並且擴大到守護現世安穩的理想和熱血，在破碎中尋求修復的純淨，洋溢著「少年感」的乾淨剔透。
接下來的兩部殺手故事，很適合對照討論。
《劍擁明月》(2022/7，37.6萬字)，不但簽了出版約，也授權電視劇改編。明月公主商絨在宗教操弄下厭世自棄，遇到張揚恣意的少年殺手，在她鍥而不捨的努力下，總算身世大白。青霜州程氏以歲寒三友之竹約束族人清峻不阿、正直潔淨，有憑信青玉為柄，狀如竹節，更有至寶赤色太歲延年益壽。皇帝意欲搶奪，遣細作攪弄雲川局勢，程氏親手做局，讓太歲「遺失」，不滿世家重男輕女的妻子沈鸝，為了讓女兒程遲當上雲川家主，謊稱兒子乃細作之子，他是雲川程氏那麽多竹之君子中唯一被折斷的那個，名叫折竹，看起來天真愛玩，其實飄飄蕩蕩，人生太苦了，所以特愛吃糖。無所依存的折竹，被商絨「接住」了，混亂的身分，破碎的少年感，在不斷整理中慢慢拼組，一如始終帶在身邊而又無解的魯班鎖。
文稿一完成就簽下電視劇改編約的《同心詞》(2023，64萬字)，剛好顛倒過來，不斷因為蠱毒遺忘記憶的女殺手，無論身分如何轉換，名門閨秀的周盈時、淘氣的圓圓、倖存於滿門處斬淪為見不得光的細柳，總會有竹馬少年陸雨梧守在身邊，穩穩「接住」。薄如無形的細柳刀，帶著冤屈痛楚，踩踏著痛楚血腥一路顫顫巍巍；不具任何武力值的純真，僅憑滿腔理想和一方鐫刻著「昆吾」的印，就足以揮灑出驚天動地的熱血和勇氣，宛如遠古神兵昆吾劍的真陽氣脈，劈開海晏河清。女殺手的冤屈與狠戾，融進「正義魔人」的傻白甜，讓《同心詞》帶著點溫暖的傻氣，也為「紫鱗山眾，不求聞達，不求青史，唯願潛于四海浮隙，如魚，如帆，此生此身，為大燕萬世太平」的剛烈誓詞傾注柔軟，找到攜手走向長遠未來的方向。
殺手折竹和柳葉，純真、熱血、勇往直前，無懼無悔，無論男女，超越性別，洋溢著少年感的小清新。總是無止盡退讓的傻白甜公主，缺少核心信念，無法在不斷拆解過關中提煉出蛻變與成長，少了點抗衡淒厲殺手慘烈命運的力量，與其說是她接住折竹，不如說是折竹不想跑了，這是他的歸處；接住柳葉的傻白甜少年就不一樣了，不靠外在武力，以信念、智慧和熱血的豪賭，忍常人不能忍、搏常人不敢搏，信常人不敢信，所以才能開創新局，以一種明亮剔透的少年感，讓大家安心。
4.少年感，始終不會磨滅的鮮亮
我最喜歡的《招魂》(2022/12，58萬字)，出版約和電視劇改編都已簽約。架空歷史，官制仿宋，鬼神體系取材於佛教傳入中原前的文學傳說，幽微、浪漫的神鬼異界源自屈原〈招魂〉：「雕題黑齒，蝮蛇蓁蓁，流沙雷淵，冰雪千里，虎豹九關，土伯九約」，彷彿還是飄飛在《山海經》的神獸異界，來不及建造出閻羅殿的陰森壓抑。燃起一盆火，少年将軍徐鶴雪，從五陵年少、叛國凌遲佞臣到漂泊十五年的一縷魂魄，在茫茫暗野受倪素招魂，穿着她剛燒成灰燼的玄黑氅衣，提着一盞孤燈，風不動衣，雪不落肩，赤足走到她的面前問：「你是誰？」
攜手相伴，在塵泥間掙扎的故事就開始了。如雪傷鶴，殘魂回眸，不斷讓我想起《觀鶴筆記》的鄧瑛，他們都在自己不堪的人生軌跡裡堅持信念，願意為更大的理想或正義安然犧牲。徐鶴雪捨了情愛、棄了九天星位，不是為自己的身後名，只是尋找真相，化解三萬靖安軍的怨戾，寧願神魂俱滅，也要讓珍惜過的每一個人，離開鎮魂塔重新輪回；鄧瑛以莫須有的罪名接受凌遲，卻以文心和無所畏懼的風骨支撐一切，為政治清明寫下《百罪錄》，承擔起歷史的責任。
不同的地方在於他們的身分認同和面對缺憾的應對。《招魂》裡的倪素，在死亡與重生的交接點，給予新的機會，讓經歷戰場與亡魂的糾纏少年將軍徐鶴雪，以武者的堅毅尋求靈魂的救贖，選擇為靖安軍的覆滅走上救贖之路，以自己的力量來尋找釋放的出口；鄧瑛是真正的文人，堅韌而無求無悔，相信真正的爭鬥和堅持都是筆墨與思想，只要內心深處藏著不可磨滅的信念，願意默默承受痛苦，以至於楊婉先透過《觀鶴筆記》為鄧瑛的身後名而戰，代表生死延續與情感執著，而後跳進歷史重生，又為鄧瑛的生前名再戰一場，摺疊出更豐富的情感層次。
他們在極端環境下的理想、熱血與犧牲，同樣具有傷鶴跛行的破碎美感。不過，鄧瑛的視角，看遍成人世界的矛盾和晦澀，忍受痛苦、承接苦難，不像少年將軍永遠相信純真；徐鶴雪僅憑一縷殘魂，仍強韌地搜尋證據、寬容冤屈、捍衛邊境，昂揚著常人無法想像的勇氣。
最重要的差異是，鄧瑛在破碎中接納一切，靠向圓滿；徐鶴雪卻在破碎中嘗試、摸索，仍然熱情衝動，還是會粗糙犯錯，但也在不確定不斷變化又成長。對照鄧瑛的隱忍與成熟，徐鶴雪即使理解了世界的矛盾與晦澀，仍帶著熱情和希望，展現出無畏無悔的決絕，這種始終不會磨滅的純真與勇氣，直到世界盡頭仍然在修改、蛻變的力量，就是魔魅鮮亮的「少年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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