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詮史,真的很好玩
2024年的創作坊冬訓,從過年傳說和春聯書寫展開「文字的生活修煉」。繼而埋進童話故事裡的魔法三,從〈三隻小豬〉認識侮辱、暴力,學習保護自己;從〈三隻小熊〉思索剛剛好的人生;運用智慧和判斷,剖開〈三顆檸檬〉,克服困難;再埋進〈三支箭〉,深刻認識土地、財富、自由和創意。最後又兜回《作文解憂法寶店》的魔法三,成為最簡單、也是最珍貴的學習。
冬訓結束後,寄出國語日報「作家魔法教室」二月的「詩詞歲時典故」專欄值星和三月的「字的悅讀」專欄;寫了春聯,邀宴幾場「感恩小聚」,買了把文心蘭,擱在高處,像種下一棵會發光的花樹,接著就沉入通俗小說的「魔幻結界」,隔離俗塵,像浮沉在奶香白的月光湖,悠然起落,不必費力泅泳,自有一種與世隔絕卻又自由呼吸著的沉溺醺醉。
先從水鵬程的《帝王決》系列八冊開始,在長達四百年的黑暗分裂中決勝爭霸。穿越小說的主角,帶著視角和技能上的優勢,多半握有最後的勝算,不過,在三國短暫一統、六朝再度崩壞後的這一大串一統亂局的王者重建,本來可以藉由反轉寫得曲折深邃,這樣收納了所有賢君、名將,下一盤統一全國、佔領全球的「全贏」棋局,還是看得我目瞪口呆,算得上是創作和閱讀時不可思議的「白日夢」。
接著讀張大春的《大唐李白2:鳳凰臺》和《大唐李白3:將進酒》。《少年遊》的俠情快意,隨著成長中的行旅交往,看史料其實很少的各種詩文中的人物剪影,攀附在稗官野史中,繞著李白兜兜轉轉,揭開各種易、道、經、詩的詮釋和論述,互動與撞擊,辯證與推翻,天下賢才群聚,鳳凰羽翼煽動。只是對小說詮釋中的身世自卑,纏裹在階級困縛底層的成名焦慮與名利幻夢,讀起來,總有點「先射箭,再畫靶」的濃稠,比例太重,心底難免有點異聲;也可能是自己對李白詩的私愛,影響判斷,票房不錯的《長安三萬里》,酒氣薰天,醺淡了一向戀慕的俠豪仙氣,我也看得很難受,說起來,多的是自己的閱讀偏見,萬不可信,讀書、領略僅能算自己的事,自歌自舞而已。
2.考據癖和小說夢
和張大春一樣是「考據癖」念遠懷人,美術專業、跨足媒體的創作者,半生依傍編輯、評論、出版,第一本小說就是史詮傳奇《三十六騎》,依循《後漢書.班超傳》的知識結構,放進歷史、神話、玄幻、武俠、哲學,再融進釋道禪、奇門遁甲、地理民俗的多元辯述。寫了半年多的大綱,近五萬字,差不多就是定稿的1/10。大綱寫作,必須先建構出「人物面」和「情節線」,而後人物會跳出大綱,情節會自己生長,但仍攏在一個作者確知的時空裡,形成有機的「創作宇宙」。
《三十六騎》的玄幻色彩,跳出修仙體系的世界觀,以《山海經》為基柢,摻入老子玄說,茁長出中國古代神話的信仰體系,永平十六年,班超網羅能人異士,受命漢明帝,隨軍同行再通西域,在伊吾與大軍兵分兩路,三十六騎南向鄯善、精絕、車師、莎車、于闐、疏勒、貴霜,鬥智謀交。從文化碰撞期的春秋軸心,延伸到漢代的東西交匯,形成融會寫實的史家、儒家、墨家,以及虛構的天家、盜家、劍家……,班超穿夢,班昭望氣;柳盆子「心如湧泉,意如飄風」無處可著又不得不著,夜郎花寡婦的「情蠱」,專心致志雖死不悔;虎賁秦厲的死,凸顯出無畏與蒼涼,羽林耿恭的活,在聽聲輕盈中加重了無從迴避的負擔,這些精采諸子光華,巫幻鬥法,像古典的特種部隊踏走西域。
無所不能的仙奴,神秘的身世,領出中亞變遷,從月氏到貴霜,從拜火教的沒落到佛教的興起,從流落孤女的身世碎片、祆教聖女的身分標籤,到戰亂浮沉的各種難言難抑的情治和選擇。喜歡她的風廉、柳盆子和班超,分別象徵了飄零的現實、真摯的純真和難辨虛實的生命追尋,同時也埋下更多情節線的分歧與延續。風廉的劍號,讓人聯想起神話中的「風神飛廉」,劍氣出自風、也在風中不斷演進,他的真名叫「曹世叔」,在歷史上是班昭的丈夫,所以,他喜歡的仙奴姐姐,和班昭以命綰結的耿恭,都將出現想像不到的命運曲折;柳盆子在飄零現實中重組出生命核心,小疏勒一戰失蹤的花寡婦,終有一天會來敲門;多年後班超與閻膏珍王子兩軍對陣的拉鋸,踏著伏低長草,萬軍寂靜,仙奴的款款行移,一如特洛伊的海倫,兩陣士兵都覺得這場戰爭「哪怕只是為這個女子,都是值得的」。
3.小說伏流,流盪著一些不必多說的堅持
從2023/10/9~2024/2/6播出的《三十六騎》第一季動畫13集,從劫死囚、替班固,受節符、出西域,直到「伊吾城」大戰後分兵,漢軍主力向北攻城,三十六騎向南伐謀。看起來,冒險犯難純粹是屬於青春的故事,不過,《三十六騎》重量最深沉的角色卻是摩頂放踵、主張非攻,宛然墨子再世的齊歡,像「少年小說」中典型的智慧老人,領著一群少年,在功利追尋中修正、成長,直到觸及所安。
齊歡守城,具現了墨家思想的共生悲憫;齊歡與浮屠教法蘭的生死哲辯,宛如沒有盡頭的四時行進;墨子來自天竺的設想,形成進一步追尋的可能。念遠懷人認為,棄絕宮廷生活,追求人生理想的班超,也可算半個墨家;齊歡西行動機是溯源循墨,像「取經人」,班超也是。這種文化動機的翻疊與成熟,迥異於傳統傳奇小說的血仇驅動與大願得償的爽利,不但足以拓出越來越深邃的追尋,不算反派的對手魚又玄,更容易區別出文化詮釋的分歧。
這種無止盡的堆疊和開展,可以一次又一次隨著年齡和智識的進展,不斷翻出新意。很喜歡這些意想不到的敘事波瀾,翻演《山海經》的〈神國在上〉章節,在想像和真實間,構建出奇幻恢弘的歷史變形,創生出鮮活的嶄新語境,值得逐篇逐句推衍。
劍家雖是杜撰卻不算憑空而來,由此傾吐著帝權之外的生命信仰:「諸子百家在秦火後,淹沒零落,有些開始隱秘傳承著。但是劍家例外,從誕生那一日,就是隱秘的。歷史上諸多劍客,像越女、要離、蓋聶、魯勾踐、龍陽君其實都是劍家弟子。但劍家弟子一旦藝成,就要和劍家割裂關係,一生不提傳承。比如越女,本是趙人,被稱作趙處女,在越國授劍,越王勾踐問其傳承,她只好胡說她的劍法是山中一隻神奇的白猿傳授的。這奇怪的門規,班超是問過晏夫子的,這代劍夫子捋著幾根可憐的白須說,劍者,兇器也,若知曉天下兇器和劍客盡出我門,帝王們如何安坐?如何容忍?所以劍家只是一種技藝的傳承,不是門派,如此才不會斷滅,如此才免操於任何權貴霸者之手。劍夫子隱于世間,從不開門招徒,而是自己秘密尋訪弟子。劍家弟子都是天生的劍胚,只有覺醒的劍胚才能識別未醒的劍胚,所以劍家只能由師父尋弟子,沒有弟子找師父的。」
從「考據癖」流衍出來的一小隊又一小段小說伏流,流盪著一些不必多說的堅持,卻又閃著微光,餘情迴盪,餘韻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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