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委會「浪漫台三線文學奇幻之旅」,以鍾老的客廳做為終點,繞遍苗栗、新竹、桃園的奇幻旅程,也慢慢進入一場迷航的悵惘。
出入這個客廳,很多年了,鍾老在這裡等待、在這裡張望,有一本又一本會客簿,記錄著他擁抱的輝煌。只有在這棟房子改建時的短短時光,他借居女兒家,我們在那迥異於古老生活風情的現代大樓裡,談起客家兒歌中的純真,腦子裡還旋起他閉上眼睛、張開翅膀,模仿著「目睡鳥」的頑童神情。日子過著過著,這次又回到這個客廳,會客簿沒了,好像記憶地圖消失,他能夠依循的細路,不知道分歧到哪裡去了?
深受台灣文學南北兩大重鎮葉石濤和鍾肇政親自引領的彭瑞金,率先進入客廳,像陽光瞬間照進陰暗,鍾老一聲輕喚「瑞金」,就耗盡了「現實能」,然後,他就迷失在黝暗昏色中,一下子對著瑞金老師喚:「你是陳萬益?」、一下子又對著紙張上大大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反覆:「彭瑞金」、「陳萬益」,這是台灣文學史上,分別從不同視角深入整理過他的人生成績的人。
當鍾老看著我的名字,迷航在模糊歲月中,萬益老師曾聽鍾老讚許過那個「比客家妹仔還要客家的福佬妹仔」,用閩南式的「小妹」替代客家式的「妹仔」,刻意提醒他的記憶:「就是小妹啦!」他開心的「噢,噢!」笑了起來,其實,我知道他沒有想起來,只是因為衰老之後,他特別眷戀起青春鮮嫩時所有的美好。 「把你的書名寫下來,提醒鍾老。」瑞金老師低聲吩咐我,我寫了他特別喜歡的《台灣客家生活紀事》,鍾延威還拿出《鍾肇政的台灣塑像》,鍾老捧著書,認真看了又看,誠懇道謝:「你為我寫了一本書,是嗎?感恩,感恩,我會好好拜讀。」
他反覆看著我的名字,慢慢念著「黃,秋,芳」三個字,每一抬頭看到我,就嚇了一大跳,拼命搖著頭:「不像,不像。」;又唸名字,又嚇了一跳,又搖頭說:「不像,不像。」;直到愛亞姐忽然發現:「秋芳一直是長頭髮,現在變成短頭髮,他不認得了。」
其實,鍾老一直是個活在自己的想像世界的人,這就是為什麼,我特別喜歡師母。是溫柔的九妹,替他撐持出一片寬闊的天空。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央求她用一句話來形容鍾肇政,她靜了靜,臉一紅,別過頭去整了整桌上的番薯葉子,忽然不相干地說:「番薯恁覯。」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指著他說:「佢哦,冇管別樣。脈介都冇要緊。吃飯看字,痾屎看字,落大水,屋肚漏水,佢脈介都不識愁。」(他呀,什麼事都不管,只知道讀書,一點都不識愁。」
這一趟「浪漫台三線」輕旅行,只去了三坑生態公園。路過三坑老街時,我這樣深深想起,聽師母講了近十年,她想回三坑娘家看看,山路曲折,我不敢開車,後來,找了個超強的朋友當司機,陪著鍾老和師母,靜靜走了一下午。那是多麼不易完成卻又多麼簡單的願望啊!
這多像鍾老一生,這樣蓬勃生氣,又這樣窘促不安。生命的負載,為他們這一代加上太多綑縛,現實是一張拼圖,文學是一張拼圖,過去,現在,未來,又糾纏著好多拼圖,不同的形像、不同的渴望,反覆糾纏著,遠在二十年前,鍾老就常常陷入記憶中,反覆重述一件又一件往事,慢慢在重建人生劇本,有太多悲傷,他需要遁逃,需要改寫,有時候就埋在HBO舊片裡,讓自己從太多混亂的現實拼圖中抽離。
在很多年很多年不涉現實生活、完全由妻子打理的安穩人生裡,忽然面對坐著輪椅的妻子,需要依賴他的照料,他有努力,也有驚惶,直到現在,他又活進一個素樸純粹的無色人生。談著說著,他突然以手摀臉嘆:「目汁在眼睛打轉,我不讓它滾下來。恁多老朋友來看我,我忍都忍不住啊……」,我在紙面寫字問:「鍾老為什麼流目汁呢?」
「說不定一寫好,他已經忘記他哭了。」有人笑著說。鍾老的眼淚來得快去得更快,大家都被逗笑,我卻特別的悲傷。想起鍾老以前常問我:「我同年有來嗎?」
父親和鍾老同是1925年生,他們互稱「同年」。父親一直到離開前都神識清楚,儼然一生都是我家的國王;鍾老卻活在悲傷的人生劇本:「我被丟在這裡,一直都沒有人來看我。」
他用客家話反覆對不同的人叫「阿板仔」;對小野的名字思之再三,好像沒有印象,卻在看到小野微微白髮時,吃了一驚:「你長大了!」
客廳的笑聲炒至高峰,我卻這樣悲歡交纏。傷心的是,我在鍾老身上,不斷拼貼對著他和父親同年一路走來的辛酸艱難;微微歡喜的是,終於,他也卸下負擔,只有靜靜流淚,不再需要扛著台灣文學龐大的恐懼和驚惶,還要戰戰兢兢,艱難的,一步一步,突圍出淡淡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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