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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9-01 18:16:48| 人氣45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角落裡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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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認識他時,他就只剩一張床了。

小學時,離奶奶家很近,喜歡一有空就跑到那群仍以磚瓦砌成的古厝裡嬉戲,那時奶奶還是開著雜貨店的,我總喜歡向奶奶討些糖果或是餅乾的零食,之後便一溜煙地穿過廚房自後門跑進另一間古厝。

後門咿呀地打開後便對著它的大門,兩扇木製暗棕色的門半敞著,似乎歡迎著我的到來。跨過寸許高的門檻,映入眼簾的是間佈置簡單、光線陰暗的屋子,左右各有一間房間,右邊的房間長年深鎖只有左側的房門總是開啟的,為幼年的我連接另一處天地。這片天地裡只有一扇窗能對外溝通,而窗的對面則是一張約莫四個榻榻米大的木床,床則分為兩半部,一半擺放著電視、電視遊樂器以及一些書報,另一半則是他的床,床上平鋪著一塊白色的墊褥,他則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只以一條薄被蓋住腰、腹及膝等部位,幾乎一年四季皆如此地安處在這片角落裡,他也只擁有著那麼一片角落,如同這片角落擁有著他。

「叔叔,我來了!」我說。叔叔將閱讀到一半的報紙擱至一旁,與我聊起今天在學校發生的事情,我則跟他提著今天又發生了哪些趣事或是自己又得到了什麼獎勵等等,而一邊聊天時我便一邊將電視打開,一邊尋找著那一大袋卡帶,玩起遊戲機來。叔叔對這一袋遊戲已經玩得相當熟悉,哪一個卡帶要如何破關他總是瞭若指掌,甚至也常常教我許多祕訣,活像是一本電玩祕笈。

那時,我也會常與他提起我的心事,告訴他我的某些祕密或是我遇到的一些不如意的事,像是我偷藏了一些遊戲在家裡、沒有跟奶奶說便拿了一包乖乖吃或是今天老師打了我手心等等……。他總是會在一旁耐心地傾聽我的祕密,隨著我一同小聲地交談著免得別人聽見,或是疼惜地看著我紅通通的雙手指著萬金油的位置,要我拿來擦擦。他很喜歡我過去陪他聊天,也喜歡與我一同玩著電玩,這片角落也會偶爾傳著歡笑,雖然窗外的陽光是照不到床上的,我們的笑聲卻能相當爽朗地飄出窗外,角落裡的溫度也因為暖和起來,然而,我對他的病那時卻是未知的。

直到有一次,他與兒子的一場衝突,我才知道了他的病與他的心情。他的兒子和我年齡相仿,當時也只有七八歲。那時他兒子對於他的話相當不放在心裡,使得他有些激動,也為此打了他兒子一巴掌,然而他兒子卻忿忿地道出一句:「你又不是我父親,憑什麼打我。」便跑出門去了。他有些無可奈何,但仍顫抖地拿著遊戲機若無其事地邀我一同玩著。「健康是很重要的。」玩到一半,他告誡著我並講了些他的故事。當時的環境相當困苦,那時在台北結婚、有了小孩後原本打算定居台北,便在台北買了一間房子。而他為了那幾百萬的房屋貸款希望能盡快償還,再加上生活費的開銷,為了讓生活過得更好,他便日夜地加班工作並省吃儉用,有時還會連續好幾天不睡覺,就只為了工作、為了錢,為了這個家庭。有次生病他不以為意,直到高燒不退身體出現異狀才到醫院檢查,診療的結果是「腦膜炎」,自此,他昏迷了一個月,之後雖然奇蹟似地甦醒,然而,他也發現到下半身已經完全不聽指揮。想著自己後半輩子可能得完全生活在輪椅上,那時候他是一陣絕望,只想尋死,甚至會趁著照顧他的人未注意時,衝至馬路自尋短見。久而久之,情況仍未見好轉,家裡的開銷依舊持續吞噬著他的身軀,他現在竟然由家庭的支撐者成了一位只會拖累家的人,他覺得自己很沒有用,只有拖累別人的份,於是,他選擇了自我的流放,他甚至以死做為威脅逼妻子離婚,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家,看著自己辛苦搭建起的家,如今卻只想遠遠地離開,家對他來說突然變成了陌生的境域,像是一隻日夜吞噬著他的雙腳、他的青春、他的健康的怪物,之前,他試圖以他最大的力量與這隻怪物搏鬥著,直到他最後的籌碼──健康被奪走後,也只能任由它繼續無情地啃蝕著自己,連一絲反抗之力也沒有了。節節敗退的結果,他離開了台北、遠遠地離開了妻兒,回到了南部的老家。

返回老家後,他聽從親友的意見繼續接受著復健,每過一段時間便由老母親帶領著他坐計程車到醫院進行復健,直到有一次進行復健時折斷雙腿,院方也對他的雙腿宣判了死刑,此時的他則是較為看得開了,最後,他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打算在老家度過餘生,在這一間以磚瓦砌成的老厝裡,躺在一處沒有太多光線願意來訪的房間,一片單調而孤獨的角落,如今,他也只剩這張木製的床了,斑駁、汙黑而且衰老。由老母親為他料理三餐、為他清理床褥,處理他的排泄物,更為他買了電視、遊戲機以及書報,為得是能讓他在這片角落裡過得不會太孤單。凌晨,母親在太陽尚未昇起前推著推車出門賣菜,直至中午才回來,這段期間他醒來後,如果肚子餓了便吃吃身旁的乾糧、要是無聊就看看書報或打電動,午後,老母親回來會替他打點好餐飯,並為他更換墊褥、處理他的排泄物。角落裡雖然稍微暗了點但還能見到一絲陽光,床雖然老舊了點但還是容納得下他的。

我坐在床緣,看見年邁的姑媽提著一桶溫水並抱著一份乾淨的被褥進房,她翻動著叔叔、為他取出擺放在下體的尿壺、更換著滿是屎便的床褥,並替他以溫水擦洗著身子。他顫抖地讓姑媽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自己削瘦而慘白的身軀,默無言語地看著流著汗水的母親,為自己更換被褥、清理排泄物後,衰老地離開房門的身影。他何嘗不願自己能料理自己的生活,然而,望著自己羸弱而顫抖的雙手,連自己的身軀都無法撐起了,更別說是離開這張床、離開這片角落。

隨著時間的遷移,這群古厝終遭拆除的命運,代之而生的是高聳的水泥建築,而姑媽家也免不了這般命運,那片角落與那張床則在我的記憶裡一同被龐大的怪手挖掘了去,叔叔和姑媽後來搬到了鳳山郊區居住。自此以後,我們有近八年的時間未再見過面。之後,我也只是斷斷續續自父親口中知道些許他的生活情況,似乎愈益大不如前、愈益孤單。某日,我在伯父家遇見奶奶扶著一位頭髮全白、目光呆滯的老人,她拄著柺杖一步一步吃力地行走著,直到她與我面對面的時候,我才驚覺──她竟是姑媽。記憶裡的姑媽雖然老邁,但頭髮也只有些許花白,言談清楚、行動也相當健在,如今,她自我面前走過,卻連我是誰也記不起來了……。自此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姑媽或是叔叔,親戚間的談話也鮮少提及。他們彷彿自我記憶裡的角落完全消失,連模糊的身影也不留一絲。

時間的流逝,使我早已遺忘了叔叔與那張床,而那片陰暗的角落也被我關進記憶最深最裡的角落,沒人提及我也不復記憶。直到有一次,我接到一通來自台北的電話,那是叔叔的兒子,我驚訝地與他互訴近況,自他口中我才得知了姑媽逝世的消息,而叔叔則是與他的兄弟一同在高雄繼續居住著。他則希望我能與他一同過去探望他父親,陪他父親聊聊,因為這幾年來叔叔變得更加陰沉也更加悲觀了。

過了幾天,我到高雄拜訪叔叔,那是一棟十二層樓的公寓。到了六樓,一出電梯門口,是另一種陰暗,轉入左手邊的角落,是一扇冰冷而堅硬的鐵門,它似乎隔絕了外面嘈雜的人聲,但也深深鎖住了一個更加羸弱的靈魂。入內後,我們走過一道陰暗的小廊來到一個房間。「你是誰?」裡面的人問著,而我則呆在門口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出自己的姓名。他笑了,牽扯著一副臃腫不堪而慘白的面容咧嘴對我笑了,他邀請我進入房內坐下,並熱忱而慌忙地想請我些東西吃,他以顫抖的手示意要我自行食用身邊的零食,而他的聲音已經虛弱到有好幾次我必須將耳朵靠近並要求他復述一次才聽得清楚。他的頭髮也有些斑白了,臉因為藥物與病情的折磨而臃腫、更加慘白,仍一絲不掛的身體卻比以前削瘦了,那骨般的四肢無力地攤著,然而,他的床則更加狹小了,那是醫院裡的病床,冷冰冰的馱負著他,床底下鋼鐵組合的四個支拄點,纖細而清寒,他與床似乎更相依為命,而他唯一所能依靠的床則與他一樣更加瘦弱而且衰老。他與床仍躺在角落裡,然而那原本離自己很近的電視與書報竟離他有些遙不可及。

他拿起身旁滿是油漬、帶有風乾的飯粒的一碗茶啜飲一口後,開始跟我聊起許多他自電視上看到的知識,他還是跟以往一樣教我自電視上學來的祕方,繼而又提到了他的健康,要我時常運動、要好好注意身體,以他為鑑,千萬不要輕忽了一些毛病,然而他愈講愈感傷,我則在一旁靜靜地聽著,直到空氣裡靜得只剩憂傷的氣氛,才由他的兒子帶我離開這間房間、這片陰暗的角落以及他與他的床。我留下了家裡的電話給叔叔,而他也在那之後時常打到我家來找我或父親聊天,大部份他是找父親敘舊的,聊著他們以往的回憶,聊著聊著他們似乎都在一轉眼衰老了半個世紀,然後叔叔則又無奈地談起他的生活,沒有了姑媽的照顧後,這片角落就更加虛弱而陰暗了,如今寄人籬下,雖說是自己的親兄弟,卻仍得看著弟弟及弟媳的臉色過生活,他們雖然還是繼續照顧著叔叔然而其中的氣氛卻是相當緊張的。之前由於面對現實生活的一場敗戰,使得他回到了南部,躺在那木製的老舊的床上與老母親相依為命;今日的他則必須與日漸羸弱的靈魂抵抗著歲月無情的戰火,它不僅讓他退到肉體上更衰弱的地步,也讓他退到一處愈加陰暗的房間、一張愈小且愈顯病弱的鐵床上,它冰冷地馱負著他,而他則虛弱地據守著它,據守著這處早晚容不下他的角落。

他與父親通了幾個月後的電話,接著傳來的是他的死訊。然而,這場喪禮裡是沒有悲傷的,因為悲傷本身早已羸弱不堪,歲月與現實生活終於奪走了他的所有──那最後的一張床、那處角落,死亡在此時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一種痛快的結束。默然的喪禮依舊在陰暗的一處廳堂進行,狹小的棺木裡他仍然平躺著,臉部因化妝而顯得不再如此臃腫,身上穿著一件筆挺的西裝,已看不出他那削瘦得只剩骨頭的四肢。我忽然想起他年輕時的英挺,他像一群有夢想的青年一樣,在台北打算營造出屬於他的天地,他靠著自己的雙手,打拼出自己的事業、經營了自己的家庭,正當如日中天時,一次對身體的疏忽竟造成了他一生的遺憾,自此,他必須放棄他的事業、被迫遠離他的家庭,選擇了自我流放,來到了一處角落、一張床,而他衰弱而冗長的後半輩子則在這張床上度過,大部份時間他是經由閱讀著書報或是看電視了解外界的動態,也僅能藉由這唯一的管道吸收知識,甚至在半夜因病痛驚醒時,他也只能望著黑黝黝的電視螢幕出神。他也是愛做夢的,然而每次的夢裡都讓他感到無奈與悲傷,他總想伸出顫抖的雙手抓住浮現在眼前的家,抓住那在他面前奔跑的兒子,然而,當他抓住他時,那小孩竟陌生地看著他,而他自己也對眼前的一切感到模糊……。

一群送葬隊伍緩緩自眼前走過,叔叔的照片由他兒子拿著走進火化場,我們向叔叔上香後並默哀一會兒便各自散了,只剩那口暗黑色的棺木靜靜地躺在場內的一處角落,望著我們遠遠離去的身影。

如今,他連床也沒有了……。


2002.11

台長: 王浩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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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 圖文創作(詩詞、散文、小說、懷舊、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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