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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宗師》

王家衛導演的新作《一代宗師》，對我來說最妙的地方就在於，它和《東邪西毒》一樣，充滿了沒頭沒尾的斷簡殘篇。

影片一開始就是那場雨夜的武打戲，看的時候，感覺上像是個序幕，揭開一段恩仇；也可能是後來劇情的預現，暗示一種宿命。但或許是我駑鈍沒看懂，不過這段戲打完之後，似乎也真的就沒了，既沒造成什麼漣漪，也沒在後段重現，就像一段只留下些許記憶痕跡的前塵往事。

此外，光是影片中戲份最重的梁朝偉（葉問）與章子怡（宮二），兩人各自的生命遭遇，與彼此間的曖昧情愫，在描繪上就已經有著大塊大塊的留白了，就更別提同被列為主要演員的張震、趙本山、小沈陽三個演員，他們所分別飾演的一線天、丁連山、三江水，都變成了完全莫名其妙的人物，既沒有來歷背景，也看不出心理動機，就這樣硬生生地被塞進到故事的縫隙之間，同樣也都是沒頭沒尾的斷簡殘篇。

另外一個很妙的地方在於，片中的武打戲多發生在室內，而且是一堆窗櫺門框桌椅擺設的狹窄房間，無論是雕欄玉砌的金樓，或殘破簡陋的武術館，這些場景內的佈置，限縮了空間，也遮蔽了視野。而僅有的三場「室外」武打戲，則都在黑夜裡，兩場雨線水花四濺、一場雪片蒸氣飛舞，還有一列長得沒完沒了的火車，在視覺上都形成了巨大的干擾，像是腦海裡、印象中的雜訊。

甚至，兩代宗師間的功夫比試，只見不動聲色的撥餅與點菸，真正的交手，根本只存在於武術家的心靈之中。

不見光天化日，沒有擊鼓擂台，盡是恍惚的、跳躍的、隱晦的片段，與高來高去、玄之又玄的話語，時代的背景被隔離開了，生活的悲苦被抽離淡化了，《一代宗師》於是變成了一部純粹記憶的、心理的武打電影，變成一種內在的自我挖掘。

挖掘的是什麼？影片末了，葉問與宮二在香港大南茶室見了最後一面，離別時，兩人走在空蕩蕩、黑漆漆的街頭，宮二抬頭一望，老舊公寓外掛滿了武術館的招牌，她淡淡地說，這就是個武林啊！

在這窄小巷弄裡，有人教武、有人賣藥、有人理髮；有人烹羹、有人賣酒、有人陪笑，南來北往的英雄豪傑，最後全藏身於此，遮掩著鋒芒，只能在內心裡，細細品味著那交雜悔恨與風光的前塵往事。原來，王家衛要在這香港的武林中努力挖掘的，是一種異鄉人相濡以沫的情懷，是一首流亡者舔舐回憶的悲歌。

這一切，都是時勢使然啊！

《一代宗師》不只在情感上，維持著王家衛電影中慣見的迴避與隱約，在故事的歷史背景上，除了日本侵略的部分較為鮮明外，王家衛更是盡其可能地迴避掉任何外在的政治指涉。所以，只簡單一句「拳有南北，國有南北嗎？」，就交代了軍閥割據的民初氣氛，而1950年前後，這群武學名家全都不約而同地離開了中國，來到英國殖民下的香港，在電影中，則更是完全省略不提他們遠走異鄉的原委。

但不談政治，不觸碰歷史，講天意，說時勢，並不代表《一代宗師》就是個被架空的武俠想像，可以自由地和它的社會背景脫離。相反的，正是香港這個獨特的地域，也正是這群人心中那股永遠的異鄉人情懷（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才更能無需贅言地標的出，他們所身處的那個歷史節點，也才更能不言可喻地呈現出，他們所共同經歷過，那感傷無奈、身不由己的大時代氛圍。

於是，加上了「時間」這個王家衛執迷的元素，《一代宗師》所講的，就不再只是「宗師」、武學、拳法，而更是「一代」，一個時代、一群人、一種共通的異鄉情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