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我吃一口!
◎袁哲生
按照流行的說法,我是五年級生。我小的時候,台灣社會還處於一個物質較為缺乏的狀況。(請注意,我說的是缺乏,而非匱乏,以免三、四年級的學長姊們頭上冒煙。)也就是說,我們有幸穿過黑豹球鞋,至於「中美合作」牌麵粉袋內褲則緣慳一面。奇怪的是,小時候並不會覺得生活中有許多欠缺,或許,那是因為童年時光就跟叢林裡的黑猩猩一樣,每天睡醒了,除了遊戲,就是覓食的緣故。
大人和小孩都要遊戲和覓食,不同的是,小朋友會把這兩項工作結合在一起。
很榮幸的,小時候家住台糖小火車鐵道旁,我也跟人家「抽」過幾天甘蔗。說來奇怪,台糖小火車不知為什麼好像故意開得很慢,好讓附近的居民可以從從容容地把貨台上成綑的甘蔗給抽出來。不誇張,那火車的速度可真夠人情味的,致使我們這些排成一列的小朋友不得不仔細選上一根「很中意的」再下手,以免暴畛天物。不過,甘蔗最大的缺點是,吃了幾次之後也就膩了,只好再找些別的東西來甜甜我們的小嘴。
記得有一年過農曆春節的時候,母親從街上買回了一種外形像是個小小金元寶的可可糖,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殺進又殺出搶到了好幾顆,藏在新買的夾克口袋裡慢慢吃,吃到最後一顆捨不得吃了,一直珍藏在暗袋裡準備當標本,然而,好景不常,有一天,我在花生田旁邊遇見了我幼稚園中班的同學王大頭。事情就壞在我當時年紀雖小,可是卻已識得了虛榮心為何物,於是便喜滋滋地從夾克口袋裡掏出那一丸金元寶,然後叫我的同學站遠一點,才安心地把手掌攤在陽光底下,讓他看看這金光閃閃的好東西。果然,不出我所預料,王大頭的眼珠子差點從眼眶裡彈出來,我趕緊合上手掌,將小元寶收回口袋裡去。
沒想到,我這同窗是個雄才大略的傢伙,他並沒有跟我要這壓箱底的金元寶,只見他不疾不徐也從新夾克的口袋裡掏出一丸縐巴巴的半透明塑膠袋來攤在陽光底下。王大頭並沒有叫我站遠一點,所以我立刻就湊上前去看看那塑膠袋裡一顆顆晶瑩剔透,同樣金光閃閃的是什麼好東西。「這是什麼?」我問王大頭,他搖搖大頭,表示不知道。接下來,令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只見王大頭伸出食指,往小塑膠袋裡一沾,沾上幾顆細小透亮的晶體,往大嘴巴裡一塞,那臉上露出的滿足表情,一看我就了解為什麼食指要叫作食指了。原來是可以「吃」的東西,開玩笑,可以吃的話自然是鯉躍龍門今非昔比了。
「分我吃一口!」我說。
「嗯嗯嗯。」王大頭正在享受無上美食,所以還不捨得打開他的大嘴巴,不過他的意思我完全聽懂了。
「再讓我看一下?」我退而求其次。
不說還好,這一說更糟,說完,王大頭立刻收起縐巴巴的塑膠袋塞回口袋裡去,連正眼也不再讓我瞧一眼了。接下來,經過幾番激烈的拉鋸戰後,我終於痛下決心:用我的金元寶來換王大頭的塑膠袋。交換的儀式隆重而迅速,換過之後,我立刻攤開那丸縐巴巴的東西,讓我的食指也過過癮。當時,我心想,這宗買賣還真不賴,我用一顆小糖果換他幾百顆更小的糖果,說什麼也不算吃虧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東西叫作紅砂糖,在我們家廚房的克寧奶粉鐵罐頭裡就有一大袋。更糟的是,上小學之後我才知道原來紅砂糖就是蔗糖,是從那隨手可抽的破甘蔗身上榨出來的,頓時無比懷念起我的金元寶來了。王大頭,有種別讓我再遇見你!
稍長,我們也開始在村子的大馬路上學紅葉少棒隊用木棍和小石塊來練習打棒球了。一個人投,另一個人打,打出去的高飛球也沒有人衝過去撿。誰要撿一顆破石塊是吧?所以,打棒球看似熱鬧,也不過就兩個人一投一打而已,那麼剩下的人幹什麼?偷偷告訴你,其實他們在當交通糾察隊。偶爾有一輛老爺吉普車遠遠的開過來了,就有希區考克型的小朋友冷冷說一聲:「車來了。」車來了就車來了,誰理他啊?有什麼好緊張的,投的照投,打的繼續。「車來了。」這次換另外一個副導演說話了,依舊沒人理他。吉普車算個什麼東西,滿街到處都是,況且,火車都能煞車了,吉普車就不能停下來嗎?果然,吉普車就停下來,駕駛座上從窗戶裡拐出來一張老K臉破口大罵起來,這會兒紅葉少棒的選手才懶洋洋的靠邊站去,等到車開走了,那當投手的立刻凌空拋出一顆小石塊,幹打擊手的自然是用力一揮,瞄準了老爺吉普車的後車燈…。可惜啊,十打九不中。
吉普車沒人理,可是有一種三輪車就不一樣了,才遠遠露出一個車頭,所有的人就立刻轉過頭去,然後爭相走告:「賣叭ㄅㄨ的來了!」賣叭ㄅㄨ的大家都知道,就是土製的冰淇淋,可是我們這位騎三輪車的退伍士官長除了叭ㄅㄨ之外,還兼有打香腸的珠台,我們最喜歡看那小鐵珠在密密麻麻的銅釘子間彈來彈去了。每次士官長來了,就有眼尖的小朋友開始驚呼起來,人緣更好的就趕緊衝回家去拉出一個和藹可親的大人來出錢打香腸。可惜大人們並不很欣賞打香腸的珠台,他們喜歡博一博運氣,跟士官長擲骰子。大人們擲骰子,小朋友們也沒閒著,連忙在一旁搖旗吶喊啊。我方擲骰子時,大人拿起四顆喜巴豆仔在手掌心搓來搓去,然後鼓起腮幫子吹一口氣,這時,我們再也沉不住氣了,開始鬼叫著:「喜巴啦,喜巴啦……」輪到士官長擲了,我們立刻咬牙切齒起來:「BG啦,BG啦……」那副模樣,想必是面目猙獰,極端可厭的,所以,到了後來,連出錢的大人們偶爾都過意不去了,於是拉下臉來訓斥我們一番,叫我們閉上烏鴉嘴。
其實這有點小題大做了,大家出來混嘛,求財而非求氣是吧,像我們的士官長就沉著多了,或許是大風大浪見慣了,什麼樣的鬼叫沒聽過?你喊你的,人家士官長氣定神閒,撈起骰子就撒,一點也不囉嗦,還不照樣殺他個慈眉善目,乾乾淨淨?有時,大人們教訓得兇了,人家士官長還會好言相勸:「沒關係,小孩子好玩嘛,喊喊沒關係嘛,要是喊得準那反攻大陸早就成功了是吧?」看看人家這氣度恢弘,不愧是見過世面的。不過,現在想想,在那反共抗俄的戒嚴年代,我們這位士官長的確算是不怎麼愛惜生命的那一種人啊!
小時候,什麼都好吃,什麼都好玩,要是童年時光永遠都不會結束那就更好了。誰記得它怎麼結束的呢?
偏偏我就記得。
事情發生的經過是這樣的:大約在國小三、四年級的時候,某個夏天傍晚,村子裡的男女老幼照例在一棵大榕樹底下乘涼閒嗑牙,你一句他一句的,聊著聊著人就漸漸少了,每個人平均分到的蚊子也就漸漸多了,到了後來,莫名其妙地就只剩下兩個老兵和我一個小孩子了。不知為什麼,我們三個其實無話可說,可也都沒走開,彷彿撐到最後的那個人便有獎金可領似地。突然,其中一個老兵甲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說:「還是當小孩子最好。」另一個老兵乙則是冷冷地搭了一句:「那還用說,人生的黃金時代嘛--」說完,兩位不自愛的前輩就閃人回家了,留下我一個人像個呆瓜似的。樹下的蚊子全都開始專心地攻擊我了,我覺得苦惱極了。我想到了「黃金時代」,繼而又想到了當年那個與我擦肩而過的小小金元寶,於是,好像突然領悟了什麼,我了解到我的童年就和當年的金元寶一樣,都是稍縱即逝的。這個想法實在太早熟了,所以,我的童年只好提前結束了。
變成大人之後的生活當然就不好玩了,因為我們把遊戲和覓食這兩樁重要的事情分開了,而且覓食的時候多,遊戲的時候少。
前幾天,我突然心血來潮,覺得自己成天死氣沉沉的也不是辦法,於是便想動一動,但是怎麼動呢?很可悲地,我和許多前賢一樣想到了慢跑。那就跑吧,跑啊跑啊,辛辛苦苦跑了一圈回來,巷子裡有幾個小朋友正在玩跳橡皮筋、踢鍵子,見我匆匆跑出,又匆匆跑回,心裡很是納悶。其中有一個長得很可愛的小女生終於忍不住開口了,她仰起紅紅的小臉蛋看著滿身臭汗的我說:「叔叔,你怎麼一直在跑啊?」
童年結束之後,人生真是夠悲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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