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臨近中秋的夜晚，我輕輕地推開了窗戶，混合著泥土芳香氣息的涼風迎面撲鼻而來，遠處浦西方向的天空中泛著微紅，而近處路邊柔和的街燈則被周圍薄薄的迷霧團團包圍著，仿佛像是微醉後惺忪的眼睛一樣。這樣迷離的夜色，有讓我想翩翩起舞的衝動。
喇叭中在播放的是Benny Carter的《Jazz Giant》, 我喜歡音樂中這種搖擺到無以復加的感覺，特別是在這樣的夜晚，當播放到"A Walkin’ Thing"這一曲時，房間裏牆上那Steve McQueen的海報被晚風撩動，仿佛被感動得也要跳了下來。這張唱片中的幾位管樂手Benny Carter, Ben Webster，Frank Rosolino以及吉他手Barney Kessel，毫無疑問，都是各自樂器在現代爵士樂中搖擺元素最棒的詮釋者，然而真正在背後孵化這張唱片中那溫暖而快活氣質的，卻是鼓手Shelly Manne領銜的包括鋼琴手Andre Previn和貝斯手Leroy Vinnegar在內的節奏部。
"搖擺"("Swinging")這個詞其實並不僅僅局限於某種音樂風格(搖擺樂), 而是主流爵士樂最精華的特徵(正如我以前在AAJ論壇上回應一片帖子中所說的那樣:“No swinging, no Jazz! So swing is far more than a narrow type but covers all modern Jazz music. Swing, that’s a feeling deep inside, it’s the quintessential!”)。而這種最具爵士樂精華的氣質，正是50年代Shelly Manne的西海岸音樂和演奏風格最初留給我最大的印象。
雖然Shelly Manne已經離世20多年了，然而他那謙遜，熱情而優雅的形象卻仍然可以通過他所參與過的錄音中生動地顯現出來。和同時代的許多著名爵士樂鼓手不同，作爲伴奏樂手，Shelly Manne總是能夠使那些一起演奏的管樂手受益無窮，因爲在音樂中Manne很少上演炫技的大片即興來獲得特別的關注，而總是以一種最富效率，洞察力和想象力的方式引導著樂曲的前進又不失優雅搖擺的個性，這正是Shelly Manne演奏中最偉大的閃光點。
[二]
Shelly Manne是50年代興起的以洛杉磯爲中心的西海岸爵士樂的核心音樂家，然而出生于紐約鼓手世家的Shelly Manne卻早在30年代就在紐約52大街兩旁林立的俱樂部裏開始演奏者這種當時美國最流行的音樂，當40年代波譜運動開始改變爵士樂的時候，他又有幸成爲了Charlie Parker以及Dizzy Gillespie的鼓手，不過在接下來Woody Herman以及Stan Kenton樂團中的經歷，Shelly Manne確定了他那注重音色和感覺的演奏風格，才真正成爲了一名明星樂手。50年代初，Shelly Manne和妻子離開了繁華喧囂的紐約，前往西海岸洛杉磯僻壤的鄉下，在他人生接下來的30多年時間裏經營牧場，過著養馬演奏的雙重生活。
從這時候開始，Shelly Manne開始成爲了所謂"西海岸爵士樂"最重要的樂手之一，以他的年齡和聲望來說，Shelly Manne是其中的靈魂人物。許多人會把50年代興起的以Dave Brubeck四重奏爲最具代表性的酷派爵士("Cool Jazz")與西海岸爵士樂等同起來，而爵士樂字典裏所描述的酷派爵士其實只是西海岸爵士樂的某一面而已，在當時也並無這樣的稱呼，或許後來是爲了同東海岸紐約的硬波譜(Hard Bop)對應起來的緣故吧。那個時候的西海岸洛杉磯群星閃耀，確實是紐約之外另一片絢爛的天空，在Shelly Manne長期演奏生涯中一起合作過的樂手包括Shorty Rogers, Hampton Hawes, Red Mitchell, Art Pepper, Russ Freeman, Frank Rosolino, Chet Baker, Zoot Sims, Bob Gordon, Conte Candoli, Sonny Criss等常年在西海岸生活和演奏的音樂家，他們演奏的波譜爵士樂，展示了西海岸特有的陽光，沙灘以及太平洋暖濕海風熏陶的風味。
從1953到62年左右時間內，Shelly Manne爲Lester Koenig的Contemporary 唱片公司錄製了許多領導西海岸爵士樂風潮的唱片，其中最是最重要的唱片中包括1953年的《west Coast Sound》, 這個包括Art Pepper, Jimmy Giuffre在內的七重奏很大程度上幫助奠定了西海岸爵士樂之聲，在今天聽來，這張唱片卻並非如很多當時紐約爵士樂迷所認爲的毫無血性，充滿了搖擺以及西海岸所特有的風味。
1956年初，Shelly Manne的樂隊以"Shelly Manne & His Friends“的名稱開始錄音，這或許是50年代的西海岸最重要的爵士樂組合，形式開始爲五重奏，其中以Stu Williams清亮的小號音色以及Charlie Mariano帶搖擺的中音薩克斯爲特色，在1956年《Swinging Sounds》和《More Swinging Sounds》這兩張唱片，特別是後一張中，我們聽到了當時在紐約還未出現的新的音樂概念，Bill Holman所作的長達15分鐘的"Quartet”引入了古典音樂四段奏鳴曲的曲式，不過唱片總體上實際上仍然還是非常搖擺的波譜音樂，這也證實了所謂的西海岸爵士某種程度上只是一個地域劃分的概念而已，這特別體現在《More Swinging Sounds》中的第一曲, Charlie Parker的"Moose The Mooche"中。我非常認同Fathber Kennard在唱片內頁中所寫到的一句話：“樂團的集體創造力永遠淩駕於個人之上 ” ("Collective creation dominates the individual effort")，我想，這也是對Shelly Manne音樂風格最精簡的概括。
"Shelly Manne & His Friends“實際上更著名的是以三重奏的形式出現，包括傳奇的古典音樂鋼琴手Andre Previn以及長年跟隨Shelly Manne的貝司手Leroy Vinnegar。那個時候的西海岸爵士樂這個名詞在紐約的爵士評論家眼中實際上是一個帶貶損意味的稱號，他們認爲洛杉磯的爵士樂嘗試和歐洲音樂的融合，嘗試著向更大衆口味接近的表現方式是無價值的妥協，其中比較典型的是Shelly Manne這個時期頗具爭議性的三重奏錄音《My Fair Lady》(類似的還包括《Lil’ Abner》和《Bells are Ringing》等錄音)，從現在的角度來看，這張基於百老彙著名同名音樂劇的爵士樂唱片成爲了經典錄音，因爲爵士樂從未這樣的清新和流行，改變了許多人對這種音樂的態度，成爲了那個時代銷量最佳的爵士樂唱片(賣出了百萬多張，而且沖上了流行音樂排行榜)之一，不過這張唱片卻從未獲得嚴肅爵士樂迷真正的認可。或許，這也說明了某種程度上，爲何Shelly Manne作爲20世紀最偉大的爵士樂鼓手之一，從未獲得如Art Blakey和Max Roach同樣聲譽的原因吧。
到了50年到末，儘管洛杉磯的爵士樂手仍然大多爲白人，而且其演奏的音樂仍然多多少少呈現出西海岸所特有輕鬆浪漫的態度，不過隨著東海岸硬波譜音樂的強勢興起，以及一些長期在西海岸活動的樂手開始前往紐約演奏和發展，實際上，西海岸這個以地域命名的爵士樂與東岸的爵士樂風格的差別已經越來越不明顯了。這也呈現在1959年Shelly Manne和他的樂隊在這個時期的重要現場錄音《Shelly Manne & His Men At The Black Hawk》(Contemporary)上，這些當年9月在San Francisco這個著名俱樂部連續三個晚上的演出以4張唱片(後來爲5CD)的形式發行，這也是我所聆聽過的最棒的現場錄音之一。儘管這個五重奏中的小號手Joe Gordon(很不幸地，幾年後死於一場火災意外)和次中音薩克斯手Richie Kamuca都是帶酷派音色的樂手，可是音樂卻爆發出驚人的能量，尤其是其中所呈現出來的鮮活的現場感讓我備受感動。Manne在這裏顯示了他高超的即興感悟能力，和同時代受尊敬的Art Balkey以及Max Roach不同，Manne很少對他的樂手口授音樂該如何前進，而是通過他演奏中的感受力和影響力去引導，使得樂手間的聯繫和結合更爲自然的張力和緊密性。 同樣值得聆聽的還有61年Shelly Manne和他的五重奏(包括遭低估的小號手Conte Candoli)在他自己在好萊塢的Shelly’s Manne-Hole俱樂部的兩張現場錄音《Shelly Manne & His Men At The Manne-Hole》(Contemporary)。
和Max Roach相比，或許聽起來Manne的鼓技並沒有那麽變化多端，然而，這並不等同於說前編一律。運用傳統的鼓四件和一些不同音色的鐃鈸，Shelly Manne發揮他的智慧和想象力而不是超眩的技巧來變化出精細多樣的聲音和色彩。另外儘管他也有意識地學習同時代其他如Max Roach，Evlin Jones和Tony Williams等偉大鼓手的演奏技巧，但是Shelly Manne的風格卻是始終他自己所獨有的，永遠是那麽簡潔，精細和富於多層次的色彩性，而且他對於timing的控制和把握的能力是超群的。
[三]
實際上我標題裏的西海岸爵士樂鼓手的稱號遠遠無法涵蓋Shelly Manne在音樂才華的深度和廣度，因爲正是他的參與，才使得Sonny Rollins的經典唱片《Way Out West》變得如此與衆不同，而幾乎在59年的同一段時期，他隨傳統的Benny Goodman演奏搖擺樂，又和激進的Ornette Coleman演奏自由爵士，他甚至還涉足Dixieland，第三浪潮爵士樂，甚至是融合爵士！而且他參與了拉格泰姆(Ragtime)音樂在50年代的復興運動(參與了幾張紀念Scott Joplin的唱片)，有時他又和歐洲古典音樂出身的音樂家一起演出，不過無論演奏什麽，Shelly Manne身上總是有渾然天成的搖擺氣息，而且他最熱愛的仍然是演奏西海岸波譜爵士樂。
另外一個絕佳的展示Shelly Manne跨越各個爵士樂領域的例子是他和吉他手Barney Kessel以及貝斯手Ray Brown組成的"The Poll Winner”，這個組合源自於56/57/58連續三年，他們三位囊括了包括Down Beat雜誌, Metronome 雜誌和Playboy雜誌在內的由樂迷投票的在各自樂器領域的最受歡迎獎，在這個無鋼琴三重奏60年代初錄製的幾張唱片中，他們演奏的音樂風格涵蓋最抒情的爵士樂標準曲到最具現代性的爵士樂新作，”The Poll Winner”每一位樂手都有足夠的自由即興空間，然而音樂卻又如此地富於緊湊性。Shelly Manne則正如Barney Kessel在60年"Poll Winners Three！"唱片內頁中所說的那樣：“除了是一位出色的鼓手，Shelly Manne總是注意聆聽其他樂手的演奏，這不是其他的樂手所不能做到的，只是，因爲他在聆聽，所以他的演奏總是能恰到好處。他的演奏總是富於變化，這卻決於演奏的是什麽素材，從演奏最搖擺到最抒情的東西，Shelly Manne無所不能。”
作爲一名嚴肅的爵士音樂家，Manne在現代爵士樂史上的地位總是受到挑戰，很大程度上，或許是他對好萊塢電影音樂的熱愛， 即便是那些最黯淡無光的影視劇，Shelly Manne總是能夠爲其創作出有趣和生動的音樂，諸如在爲一個電視短片《Daktari》(Atlantic)所做的錄音中，Manne嘗試了許多小玩意來豐富演奏中的效果，洛杉磯的打擊樂器手Emil Richards後來回憶說, "Shelly是在演奏音樂，而不僅僅是鼓而已， 他是天生的發明家，總是引入很多新穎前衛的樂器和聲響，譬如會把大米放在鼓膜上增加效果，他大概是我所遇到過的最有活力，最有趣和最棒的人。“
1960年到1972年間，Shelly Manne一直經營著在好萊塢的Shelly‘s Manne-Hole俱樂部，10多年間他帶著自己的樂隊在這裏演奏，享受著熱情觀衆們一次次地鼓掌和叫好聲，並且以主人的身份迎接來每一個經過好萊塢的爵士樂團，包括Bill Evans三重奏，John Coltrane四重奏等等，Shelly Manne有時也能在一旁聆聽到如Elvin Jones以及Tony Williams等新一代偉大鼓手在這裏爆炸性的演出。
[四]
Shelly Manne是一位熱情，幽默而謙遜的紳士，他當年因爲鄙視東海岸藥物泛濫的爵士樂環境而來到了洛杉磯的鄉下生活，一位初來洛杉磯的無名鼓手能受到他熱情地款待和引薦，而他那些幽默有趣的唱片套封也正如他的個性，我們總是可以在上面看到他燦爛生動的笑容。在Manne過世後被選入名人堂時，她的遺孀Florence "Flip" Manne曾被問到，如果Shelly Manne還在世的話會有怎樣感想，她說:"他應該會很驚訝吧，還有這麽多人還記得他，並且會懷著深深謙卑的心情來接受這個榮譽。因爲僅僅在他過世前不久，他還特意提到現在有這麽多年輕的獅子們在演奏爵士鼓，他甚至認爲再也不會有人來關注他是誰。"Shelly Manne是如此的謙遜，因爲也僅僅在他因心臟病突發過世之前，當時的洛杉磯市長Tom Bradley和好萊塢藝術理事會還宣佈1984年的9月9日爲Shelly Manne日，以表彰他爲洛杉磯的音樂所做出的傑出貢獻。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儘管現代爵士樂的復興浪潮還未真正到來，但他還是成爲了西海岸爵士樂的教父，他的影響力，至少是當地，是無以倫比的。
毫無疑問，Shelly Manne是20世紀最偉大的現代爵士樂鼓手之一，早在1957, 著名的爵士樂評論家Nat Hentoff 就評價Manne是"最具樂感和想象力"的鼓手之一，作曲家和多樂器演奏家Bob Cooper稱他爲"我所一起演奏過最具想象力的鼓手”, 而和Shelly Manne合作多年的Benny Carter則是Manne音樂的偉大仰慕者之一，Carter說: "他能夠讀懂(演奏中的)任何東西，從而發揮他的影響力" 。Jackie Cain, 來自"Jackie and Roy"的爵士樂演唱組合 (Roy 是她的丈夫Roy Kral，他們在50年代初的同名唱片中的伴奏鼓手是Shelly Manne), 則聲稱她"從未在任何其他一位歌手的伴奏鼓手中聽到過象Shelly Manne這般優美的演奏”。
大約兩三年前的時候，一位美國朋友給我寄的一些唱片中有包括首次發行的Shelly Manne & His Men錄音《Yesterdays: Live in Europe》 ，當我再次拿出來聆聽著那首他曾演奏過多次的"Cabu“，聆聽著這些來自近半個世紀以前的錄音時，生動鮮活地卻仿佛像是在現場發生一樣，感動之情油然而生。
BY Xhua Sep.27,06
Shelly Manne唱片選:
Shelly Manne & His Men, The West Coast Sound (1953-55, Contemporary)
Shelly Manne & His Men, Swinging Sounds (1956, Contemporary)
Shelly Manne & His Men, More Swinging Sounds (1956, Contemporary)
Shelly Manne, My Fair Lady (1956 Contemporary)
Shelly Manne & His Men, At The Black Hawk (5 CDs, 1959, Contemporary)
Shelly Manne & His Men, At The Manne Hole (2 CDs, 1961, Contemporary)
Shelly Manne & His Men, Boss Sounds! (1966, Atlantic)
Shelly Manne, Daktari (1967, Contemporary)
Shelly Manne & His Men, Yesterdays: Live in Europe [LIVE](Pablo,2003)
The Poll Winner, Poll Winner Three! (1960, Contemporary)
The Poll Winner, Exploring The Scene! (1960, Contemporary)
Storyville Presents Jackie and Roy (Storyville LP 322)
Shorty Rogers, Courts the Count (1954, RCA)
Sonny Rollins, Way Out West (1957, Contemporary)
Benny Carter, Jazz Giant (1957, 1958, Contemporary)
Howard McGhee, Maggie’s Back in Town (1961, Contemporary)
Bill Evans, Empathy and A Simple Matter of Conviction (2 LPs [1962 and 1966] reissued on one CD, Verve)
Ella Fitzgerald, Whisper Not (1967, Verve)
Sonny Criss, I’ll Catch the Sun (1969, Prestige)
The Three, The Three with Joe Sample and Ray Brown (1975, EastWind; reissued 2005, Test of Time)
Itzhak Perlman, André Previn, Jim Hall, and Red Mitchell, A Different Kind of Blues (1980, Jazz)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