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黃昏了。我坐在封閉的地下室,鎮日開著燈,無法從光線的明暗來判斷時間的推移。但似乎有一股腐敗的氣味在空氣中渲染,像熟透的芒果,像隔夜的肉湯。是黃昏了,放下微沾汗漬的鋼筆,起身走向空曠的角落,稍稍運動僵硬的肢體,再回到座位上。感覺自己像一株盆栽,栽在狹隘的思考範疇中,微微滿足,深深疲憊。真是黃昏了,空氣調節器嘎嘎作響,壓制了其他聲音,但我能夠透過想像去體會窗外的風吹草動。室內的光線、溫度與濕度大致都沒有變化,但我能夠從週遭的氣氛與個人的身心狀態來斷定:黃昏了。
我繼續這樣默坐,動手沖泡一杯茶,靜靜想事情。好比在桌上放置一顆方糖,慢慢引來螞蟻。我開啟腦中回憶的燈塔,讓往事的船隻駛進意識的碼頭。腦海裡開始起風起浪,浪花向上拍打著頭蓋骨,從眼眶裡滲出一點點濕意。我閉目,用眼球體會微微的鹹味,感覺那是回憶的成果,表示往事的形跡已回到虛擬的感官範疇。我繼續這樣默坐,舉杯,啜一口茶,靜靜想事情。
2
想到你。想到故鄉。也想到鬼神。想到少年時代,你寫給我的信。那時你在台南念書、在金門當兵,我在家鄉六十里外的小鎮上中學,我們幾乎每週都有書信往返。我還記得經常獨自坐在宿舍簡陋的餐廳裡寫信,桌子有點油膩,必須先鋪好一層報紙。我有時振筆疾書,有時抬頭望向窗外,看到烏雲肥胖得快要站不住腳,幾棵檳榔樹輕輕搖曳,巨大的葉片在梳理沉重的天色,終於梳出細雨絲絲。絲絲細雨後面是層層的遠山,山後是我們的村落。十三歲的我已經有機會體驗鄉愁了。
我不大記得自己寫些什麼,但我還記得你來信的內容。除了要我保重身體、用功讀書之外,你經常透露自己生活的狀況、讀書的情形,經常告訴我該讀什麼書、該做什麼事。我發覺你對宗教的興趣日漸強烈,或者該說,你對人生的困惑日漸沈重。
透過書信,我們有機會觀察彼此心靈世界的榮枯。透過心靈的交通,我們有機會拓展個人生命的廣度。我嘗試體會你苦樂悲歡的根源,並且自認可以體會得到。因為構成我們生命的,是成分相同的精血;塑造我們性格的,是條件相同的環境。
有沒有一種大刀,可以斬斷時間的龍足?有沒有一種闊斧,可以劈開空間的頑石?我希望回到故鄉,回到過去。我們是可以回去──透過想像,透過回憶。
3
我想起山裡的夜晚,感覺那種黑暗還在腦中完整保存。不是淒厲可惜,而是平和沈靜。景物沒有移位,只是形色模糊了。我們以想像來復原感官經驗,就知道竹寮後面是山潤,左右是竹林,前方是積滿落葉的小徑,小徑通向大湖。
可能早早就吹熄油燈,坐在木凳上交談。浩大的夜色鎮壓不住山林的騷動,細微的螢火足以撩亂模糊的思維。我們交談,談今天的工作、明天的進度,談去年的收成、今年的雨量。這麼簡單,簡單的生活、簡單的情感、簡單的環境、簡單的願望。山裡需要的只是體力,知識與經歷在這裡缺乏意義。我學國文,你學機械,我們所學的都不足以和筍的重量或山的坡度抗衡。在這裡,我們是徹底的筍農,重要的是如何操刀割斷高大的麻竹筍,如何挑起上百斤的筍籃,在陡峭的山路行走。
我們是徹底的筍農,擔心風雨,不必擔心繁複的世事與人情。流出血汗,不必流出虛假的言詞或神情。全家人的生命緊緊接契在一起,一起感受山林的沈默與震盪,一起體會手上的厚繭、肩上的辛酸。
山裡的夜晚真是黑暗,純質的夜色將全家人的耳目身心包裹在一起。閉目,感覺自己的形軀好像筆毫,深深浸入墨汁中,那麼充實、那麼溫暖。一旦抽身離開,可以在大地上書寫有力的線條。乾枯了,就再浸泡到墨汁裡來。一次又一次,溫柔的黑夜充實我們的精神,洗去我們的意氣。
4
多年的預感,一夕成真,竟覺彷彿不曾發生。好像一萬光年之外的星爆,那樣轟然凌厲,卻與我的耳目無關。看來我是離開故鄉太久太久了,以致當父親已經躺在寂寥的山崗,我還以為父親仍躺在故鄉那張充滿藥味的床上。午夜被一聲聲咳嗽驚醒,慌忙倒好一杯溫開水,才發現父親已經不再了。
我的腦海裡始終浮著一張X光片,上面有兩張殘破的肺葉,彷彿有幾隻透明的小蟲在其中蠕動,那些小蟲年紀與我相當,二十年來有恆地囓啃父親的生命。我聽過肺葉鬆動的聲音,我聽過骨骼碎裂的聲音,我聽過肉體腐爛的聲音,當父親在床上痛苦呻吟的時候。從我懂事以來,父親就那樣病著了。所以父親的逝去變成我長久以來的預感,父親也不知交代過多少次不同內容的遺言,以至於我並沒有清楚記得父親交代過什麼。
當預感與經驗混淆,錯覺幻覺攻破了感覺,我只能在疲憊的肉身中豢養虛弱的精神。童年的歡笑,少年的陰鬱,好像都不能改變了。其實不然,意識像一碗羹湯,即使存放在腦袋的冷凍庫裡,還是會變質。甜美的可以變成酸辣,墨綠的可以變成鮮紅。
5
我們曾經默坐午夜的湖畔,談論死生與鬼神。你說死生只是靈魂的、移居,我說鬼神乃是天地陰陽之氣的變化。當時風吼如獸,颳過龜裂的土地,幾隻堅毅的蚊蟲穿過冷風黑夜,降落在我的臉頰。伸出右掌猛力拍去,可以感覺微溫的液滴沾上肌膚。我說如果因為此生的愚騃罪孽,來生化作一隻蟲豸,被人一掌打死,則我豈能深刻體會輪迴的意義。你說三魂七魄化作蟲豸千萬,一隻蚊蚋相當於一點意識,一分慾望,在茫茫的天地間流浪。
我不知道你的話有沒有經典的根據,只是感覺夜色更加濃稠。忽然想到:在這個夜裡不知有多少人死去。他們的靈魂大抵是氣態的,像蒸氣一樣,在這冰涼的夜裡凝成液體,其色如墨,加強夜色的濃度。這樣想著時,感覺夜色竟然變得黏膩起來了,黏住我們的髮、我們的頭、我們的思維、脖子、想像、記憶、胸腔、感官、黏住我們所有的耳目身心。
6
你終於變成神。我和母親倉促南下,看見你盤坐桌上,身旁放著檀香。濃郁的煙味瀰漫了整個房室,蒼白瘦削的臉上長滿久未刮除的鬍鬚。你的神智似乎是清醒的,像平日那樣與我們話家常。但是你忽然打一個嗝,身體好像不大舒服。你再打一個嗝,臉上的表情開始有些波動,然後逐漸激昂起來。整個身體條然從桌面拔起,口中喃喃自語。服些細碎的語音像小小的蚊蚋,在空中舞動透明的翅膀,再沿著我們的耳道鑽進腦髓,叫人疼痛。那些蚊蚋慢慢長大,終於化作清晰的語言。「眾生痛苦,文殊菩薩今日降臨人間,解救眾生。……明日起設壇渡化,眾人速速去辦。」我們當然不去辦。母親斷定你著魔了,我則認定你精神失常。
此後你時而靜默如常,時而激昂頹喪。當你神智清醒的時候,你還有反省的能力:神明是否附著在你的身上,你自己也不大確定。彷彿有一股濃稠的靈異之氣盤據在你的腦神經,支配你的言行。彷彿沒有,只是感覺自己的神智忽然失靈了,不再知道發生什麼事。那些話語從口中流出,好像是你的,又彷彿不是。那些動作在身上發生,好像不是你的,又彷彿是。我知道你陷入深深的苦痛之中,多年積累的鬱結一時爆發。忽然你又全身震顫,乃揮毫在白紙上寫下你的神諭:
雲色還比臉色淡,人間滿目刀與槍,
雷雨如何久不作,看看眾生太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