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聯考結束的那年暑假,我突然變成了一個無比善良的人。
在我開始憧憬愛情的時候。
那時,愛情的聖誕樹一夕之間就長得無比高大,還掛滿了精緻的彩帶,每天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都偷偷走到樹下仰望許久,希望在七彩燈泡明滅的縫隙裡,意外發現一張被上帝掛在樹梢上的紙條,上面寫著我的名字。我渴望愛情。我猜想愛情的力量必定可以分開海洋,然後,順便把我捲進幸福的那半邊裡。
四下無人的聖誕樹繼續長高,長大,我的心是沙洲上的黑土,無比營養,又無限慈悲。我看見幾枝新芽伸進了天邊,彷彿找到了不為人知的方向。夢想離我愈遠,必定就離現實愈近,等待愛情的我如此奇怪地想像著……。
暑假過去了,學校開學了,我的愛情火車繼續向前進,車頭還冒著乾燥的白煙,然後,它在一個小站停下,上來了另一個乘客,於是我有了一個同病相憐的朋友。
這個新朋友是我的同班同學,因為留級的關係,所以這是他第二次念高一。他的人面很廣,全班只有他能夠跟籃球場上高大的學長們稱兄道弟罵髒話而不會被揍。我的新朋友就有這樣的地位,因為他的關係,籃球場上偶爾也看得到我在禁區底下大膽跟人搶球的模樣。對了,我的朋友叫蕃薯,要用台語發音:ㄏㄢ ㄐ一。蕃薯這個外號取得很生動,因為沒有人會反對我的朋友長得真的很像一顆粗壯的紅蕃薯,特別是當他剛打過籃球汗流浹背,滿臉通紅的時候。蕃薯長得不高,大約一百六十公分左右,所以不適合搶籃板球,於是身高一百八十公分的我便成為一個很有用的人了。為了報答朋友的知遇之恩,我努力地擠到籃框底下跟野獸學長們推擠搶球,搶輸了,蕃薯忙著幫我罵髒話;搶贏了,蕃薯就更忙了,他接下我快傳給他的球,邁開不太大的大步運球過中線,單打獨鬥切入籃下急停跳投——通常被蓋火鍋的時候居多,所以學長們都很喜歡防守他。儘管如此,蕃薯卻很有運動家的精神,別人蓋了他一個大火鍋,他還會在第一時間大叫一聲「好球!」讓防守的人心裡充實一整天。
我和蕃薯很快地就變成了好朋友。蕃薯經常在上課的時候打瞌睡被老師叫去廁所洗手台用冷水洗臉,我們只對學校圍牆外面所有的女學生感興趣,就像監獄裡的囚犯一樣,天天打籃球只是在等待假釋而已。
蕃薯家住桃園大溪,父親已經過世,母親白天在大菜場當清潔工,晚上在家裡做工資微薄的家庭代工,因此,我猜想,蕃薯小時候一定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所以家裡的人,除了母親還有大姐、二姐都盡了全力資助他上台北考聯考,念公立高中。除了食衣住行,蕃薯每個月還有一筆房租要付,那是一個二樓加蓋的木造閣樓,在一間吵雜的機車行樓上,每次我和蕃薯一起回到他的宿舍都要踩在黑油油的地板上,穿過機車行黏呼呼的廚房,從小廁所旁邊一個大約只有五十公分寬的咖啡色木梯走上去,扭開從來不鎖的門把。這是蕃薯的母親和姐姐合力幫他租下的房子,我們從來不曾在這屋裡好好坐下來讀一點書。認識蕃薯的第一個星期六早晨,我就告訴母親下午要去一個住在台北的同學家複習功課,不會直接回家。中午放學之後,蕃薯請我去吃自助餐,然後把我們的書包放回宿舍,換上運動服去附近的台大法商籃球場和陌生人打籃球,互相推擠。打了兩三小時籃球,流了滿身大汗,蕃薯又請我吃刨冰,我們到附近菜場裡的小攤買冰帶回宿舍去吃。蕃薯付錢的時候,我想起了他在另一個菜場當清潔工的母親。回到那間站起來走路就會撞到燈罩的悶熱小房間,我們挨坐在一張小木桌的兩旁吃剛剛開始融化的刨冰,樓下的機車行傳來一陣快速扭緊螺絲的馬達聲,滿身的臭汗味在兩個盛冰的保麗龍碗之間穿梭來去,我們機械地把冰渣子划進嘴裡,圓鼓鼓的汗珠從我們已經開始長出鬍鬚的唇邊冒出來。沉默無聊的時候,蕃薯會從牆角抽出一把破爛的木吉他來撥弄幾個基本的和弦。他的吉他和他的生物成績一樣糟。
就這樣,我們像是一對同甘共苦的牢友在這木造的監獄裡度過了許多憧憬愛情的週末下午,即使是在書店門口匆匆看過一眼的女學生,也能在我們多愁善感的心中分解成一百種漂亮。我們都想牽著她的手從總統府前面走過,於是,她的手在我們的腦海裡變得愈來愈迷人了,今天比昨天迷人,這個月比上個月迷人,到了最後,整個世界都迷人了,連總統府門口的憲兵即將嫉妒我們的銳利眼神都無比漂亮……。在獄中,我們是兩株鬼鬼祟祟的爬藤,盤算著總有一天讓我們出其不意偷偷攀出牆外。
終於有一天,假釋的機會來了。
高一的寒假,我們班的康樂股長和鄰近的一間女校辦了一次郊遊聯誼,地點在十分寮瀑布,男生來了十幾個,女生也來了十幾個。現在回想起來我還不禁啞然失笑,當年的我們多麼容易滿足啊,只因為男女雙方的人數幾乎一樣,心底就摩拳擦掌地莫名高興著,而且還在心中認定這一定是上帝刻意的安排,好讓我們每一個人都和和氣氣地交到一個女朋友。
我和蕃薯都注意到了,在這一群女孩之中,也有一對和我們一樣,一高一矮,看起來很要好的女生,高的那個是L,矮的那個是S,兩人到哪兒都走在一起。L長得很清秀,皮膚很白,安安靜靜的,笑的時候也不曾張口,是當天公認最美麗的女生;S是陽光型的女生,皮膚黑但是有另一種好看,而且非常的大方,我們班的同學全都不斷找她說話,以便顯露出自己心中那點小小的勇敢。搭火車的時候,蕃薯就在我耳朵邊盤算著,他說S活潑可愛適合他,L修長迷人適合我,我聽了害怕得不得了,彷彿上帝正躲在一片刺眼的陽光後面,只要我敢輕舉妄動的話,祂就會立刻往我頭上打下一道閃電來。
後來烤肉分組的時候,蕃薯軟硬兼施,讓我們班的康樂股長動了手腳,把我們和L與S分在同一組。我覺得蕃薯的手法好像不太光明正大,可是當L把寶特瓶裡的黑松沙士倒進我手中的免洗杯裡時,我又不禁對蕃薯充滿感激,我心想,這沙士真好喝啊,其他的同學都下地獄去吧!
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會為當年那個洋洋得意的蠢樣感到開心。那天郊遊過後,我和蕃薯回到我們的牢房,背著其他同學偷偷展開我們美麗人生的藍圖。蕃薯說他要追S,這我沒意見,可是他叫我去追L,這還得了,除非我的頭頂上可以裝一支避雷針,我心想。可是蕃薯變得無比勇敢,他決定由他負責打電話給S,然後把她們兩個人一起約出來。我覺得合情合理,因為在那個年代,要一個高中男生單獨約一個女生出來是何其恐怖的一件事情,我沒有理由不幫蕃薯壯壯膽。接下來的幾天,我們都陶醉在一股節慶的歡樂氣氛裡,不斷推想著各種可能遇見的難題,以及三百種「如果……」,然而,就是沒有再提打電話這件事。假釋的希望好像愈來愈渺茫了,終於,我開口提醒蕃薯該打電話了,要不然,S接起電話的時候,可能已經想不起來我們是誰了。我們站在巷口的投幣式公共電話前面快一小時了,蕃薯手上的那個銅板還是投不下手。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的勇氣,我跟蕃薯說:「我來打吧。」然後從他手上摘下那個沉重的銅板,投進去,開始用發抖的手指撥那個我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電話號碼……。
接電話的人大概是S的母親,她竟然沒有問我是誰,於是,我出奇順利地跟S閒聊起來,最後也跟她約了見面的時間、地點,當然,我沒忘了請她代約L。
掛上電話之後,我和蕃薯瘋了似地在寧靜的巷口發作起來,我們一面鬼叫,還一面往彼此身上搥打著,不知道挨了對方多少拳,可是奇怪得很,竟然一點都不痛。好險啊,當時如果我們再快樂一些的話,可能就會同時被對方打死了也說不定。
約定的那天是一個週末下午,見面地點是中正紀念堂大孝門的牌樓下,我和蕃薯都換上了新洗好的卡其制服,早上上課的時候,還特別小心不要把衣服碰髒了,上完廁所也都分外認真地洗手。大概是蕃薯一直在看手錶的關係,我們早到了半個鐘頭。我們兩個穿著筆挺的制服分立在牌樓兩側看著從我們眼前走過的情侶們,就像總統府前的憲兵一樣。
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十分鐘了,人行道上還是不見S跟L的身影。蕃薯說沒關係,不用緊張,女孩子都喜歡故意遲到。
我看著不遠處的天空有一群鴿子飛來又飛去,看著看著,不知不覺我也加入了牠們飛來又飛去。那些鴿子真能飛啊,不一會兒,我就飛得手心冒出一層汗水。我心想這真糟糕,萬一今天有機會牽手該怎麼辦?
距離約定的時間半個鐘頭後,S獨自一人朝我們走來,她告訴我們L不會來了,因為她爸爸要她去補習班上課。我聽了非常失望,卻也鬆了一大口氣。我故作瀟灑拍拍書包說沒關係,我正打算去重慶南路逛書局買參考書呢。
蕃薯說,現在要去哪裡?
我說,你們去荷花池餵魚吧,公共廁所旁邊有賣飼料的投幣機,一包五塊錢,我要去買參考書了。
S低著頭看地上。
蕃薯的臉上出現一抹奇怪的表情,好像是說哥兒們一起走吧,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啊?我趕緊揮揮手,要他快走。
就這樣,我站在牌樓底下看著蕃薯和S並肩走進中正紀念堂裡,難得的冬日陽光下,蕃薯的卡其制服閃閃發光,上衣的背後還燙了三條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很老土的直線。走出大概二十公尺,蕃薯回過頭來,偷偷跟我比了一個準備牽手的手勢,我看了差點笑出聲來,連忙伸手回他一個勝利的V字……。
蕃薯第一次約會成功的那一天,也是我第一次約會失敗的同一天。我站在中正紀念堂大孝門的牌樓底下看著蕃薯刻意抬頭挺胸走在女生旁邊的背影,心裡高興極了,感覺自己突然變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人。當時,我想到,如果人生可以永遠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
對了,那一天,我在圍牆外看了一會兒鴿子,後來就真的去重慶南路逛書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