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在倏末闖入的一刻戛然而止。
空氣裡凝滯靜默了一陣。倏末需要時間分析,眼前的景象到底代表什麼含意。
「流蘇,你先下去吧。」
聞人啟的聲音,首先打破沉默。
那名喚作流蘇的琴師,眼中閃著對倏末的敵意,聞人啟讓他退下,他抱著琴,站了起來,卻不是很情願離開。
「他是誰?」
終生之約,不離不棄,言猶在耳。在倏瑩過世後,他對自己和聞人啟能夠走多久也不再那麼自信,可他也沒想到,這一天竟然這麼快就來臨了?
三個月,這三個月因為至親的過世,他在痛苦裡煎熬著,他承認自己無暇顧及聞人啟的感受。可是才三個月啊,這就忍不住了嗎?
如果真是這樣,終生之約不離不棄這八個字,豈不成了笑話一場?
「流蘇,你先下去。」
聞人啟重申了他的命令。流蘇才遲遲吾行地離開了聞人啟的房間。
「我想知道的不是他的名字,是你們的關係。」
倏末強自冷靜,但他的聲音略微顫抖。
那是內心壓抑不住的激動。
為了他和聞人啟的感情,賠上了倏瑩的一條命,如今現實要他相信,這一切根本不值得,倏瑩的死,是枉死嗎?
「他是陛下賜予我的宮廷琴師。」
聞人啟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當現實難堪的時候,人總會認為不去承認便是一種仁慈。
「我拒婚了前太子的表妹,和陛下關係緊張,所以,我不能再拒絕流蘇,陛下會懷疑我的忠誠。」
倏末聽了一陣冷笑。
「你還記得你當初是怎麼說的嗎?大不了不做定川王,放棄羅闍衛,我做桔槔,你教學生總不至於餓死......這麼快就貴人多忘了?」
「我沒忘......可是倏末,你知道當我必須放棄這一切時,我無法擔保皇兄會就此放過我們,到時無權無勢的我,又豈能守護我們之間的關係?」
聞人啟站了起來,走向倏末。
「倏末,你得體諒我,我們的關係才能繼續走下去。」
「好,我體諒你,你呢?你可以只守著我一個人嗎?」
倏末紅著眼眶,慘笑道。
「只不過是三個月你便耐不住,你是不是要說,你們貴族王侯,三妻四妾很正常,沒有必要只守著一個人,尤其這個人,還無法為你傳宗接代?」
「倏末,我們這種身份的人的所作所為,動輒牽動天下大事,不能只有一種考量,但你只要知道,我最愛的就是你......這麼久沒見面了,不要跟我吵。」
聞人啟伸出手,要將倏末拉入懷裡,但倏末避開了。
「所以,你所謂的終生之約,不離不棄說的,從來不是一對一的關係,是嗎?」
倏末氣得渾身發顫,他還信誓旦旦地對倏瑩說,他和聞人啟之間是真愛,是啊,也許是真愛,只是聞人啟可以有許多真愛罷了!
「你有什麼資格對我發脾氣?你知道我這三個月來是怎麼過的嗎?」
對倏末的責問,聞人啟也有他心裡的委屈。
「你一心守著倏瑩的墳,認為倏瑩是因為我們而死,這三個月我去找過你多少次?你一次次拒絕我,倏瑩的死成了你心裡的坎,我甚至不知道你還會不會再回到我身邊?我找了人照顧倏瑩,從大內弄來了血青芝為她續命,這一切我都是為你而做的,我又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倏瑩的死就是我造成的?在你心裡,是不是我們之間的關係就該為倏瑩陪葬?」
是,聞人啟所說的,倏末一點也無法反駁。聞人啟沒有必要幫他找人照顧倏瑩,也沒有必要給他血青芝,甚至這段關係,也沒有必要開始。
如果一切都能回歸原點,或許倏瑩還在,或許這段關係,不會背負著無法救贖的歉疚和痛苦。
聞人啟沒有必要信守他的承諾,陪著自己,把害死倏瑩的痛苦攬在身上,一輩子。
所有的痛苦和歉疚都該只是他倏末一個人的。
倏末不再回答,他覺得也許自己,該為聞人啟這麼快就走出來而高興。平心而論,聞人啟對他很好,甚至在他滿天滿地找不到血青芝的時候,是聞人啟拿來了血青芝,替倏瑩續了命,給了他光明和希望。
倏末轉身就走,步履蹣跚。
「倏末,你幹什麼?你回來找我,不就是想清楚了,願意留下來嗎?」
聞人啟拉住倏末的手。
留下來?留下來幹什麼?看著聞人啟與流蘇恩愛卻不能嫉妒,留下來和許多其他的人共享聞人啟卻毫無資格反對?
「我想一個人靜靜。」
倏末推開了聞人啟的手,緩緩地朝定川王府大門走去。
他曾以為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倏瑩,可他還有聞人啟。原來在倏瑩過世那一刻,他已經一無所有。
這三個月,他身陷在害死倏瑩的自責裡,他以為聞人啟能體諒他。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份量,每個人都有他們生命中的難處與課題,又有誰有義務體諒彼此?
自己不也無法體諒聞人啟嗎?
倏末回到他空蕩蕩的,不再有倏瑩音容笑貌的,靜默的家裡,連蠟燭都沒有點,就這樣在黑暗裡,靜靜坐了一夜。
誰欠誰,誰該償還,他已經不想去想了,他記得這輩子最快樂,就是父母和倏瑩都還在的時候,在他十歲之前。
也許,只有和他摯愛的家人團聚,才能讓他的心,再次獲得平靜。
隔天,倏末去找了申耀。
「組長,暗殺大凜皇帝的任務,我願意接。」
申耀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不說接這個任務的困難度,以倏末現在的身份,根本可以不用接任何任務。
「你確定嗎?」
「上頭命令下來,總要有人去做。」
倏末笑得毫無罣礙。
「組長,萬一我回不來,你知道我家,拿兩件我常穿的衣裳,把它們和我妹妹、爹娘葬在一起,至於任務酬金就歸你了。」
「倏末你認真的嗎?」
申耀覺得怪怪的。
「不然,總領還找得到其他人嗎?把大凜皇帝的資料給我吧!」
申耀並不知道後來倏末和聞人啟之間的關係。只是這任務既然有人願意接了,還是得回報聞人啓才是。
申耀到的時候,聞人啓正在定川王府裡的書齋批閱公文。聽申耀說有人願意接,聞人啓感到不可思議。他問申耀接的人是誰,當申耀說出倏末的名字,聞人啓馬上從座椅上跳了起來!
「混帳!你怎麼能讓他接這種任務!」
聞人啓丟了滿桌公文,跑出了書齋,來到馬廄,把他最快的一匹馬拉了出來!
「倏末的績效很好。這任務棘手,如果要成功,也就倏末最有機會了!」
申耀不知他做錯了什麼,戰戰兢兢回答。
「騎馬跟上來!」
聞人啓吼了一聲,申耀只好依言跟上!
這天的度陽城又下了一場大雨,聞人啓和申耀在市街上狂奔,沒有任何雨具,兩人都淋了滿身濕!
聞人啓不知道現在倏末在哪裡,他來到倏末的家,家具都在,卻已是空蕩蕩毫無人氣。
聞人啓跳下馬背,連馬都來不及繫,奔進屋內,不斷叫著倏末的名字。
然而回應他的,除了雨聲,只有他自己的回音。
最後,聞人啓在倏末房裡的桌上,發現燭台壓著一封信。
「啓,我走了,這封信也許你會看見,也許你看不見。你曾為倏瑩續命,現在我拿我的命還給你,願你一生無憂,平安順遂。末。」
在聞人啓發現倏末信的同時,倏末已經騎馬在大雨裡跑了兩天。
殺大凜皇帝,是他為了自己,也為聞人啓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為了自己能提早和家人相聚,為了聞人啓能完成皇帝的交託,君臣之間不再猜忌。
度陽城距離晉凜交界有五百里遠,倏末日夜兼程,跑了五天,隨著氣溫越來越低,風越來越凜冽,倏末知道,他已經接近大凜邊界。
大凜王朝顧名思義,是個寒冷的國度。終年只有夏天稍微溫暖,其餘秋冬春,都被冰雪覆蓋著。
倏末使重金,加入了一支從大晉到大凜去的商隊。倏末說,他有家人在大凜病得很重,他趕著回去見他的家人,等不到動輒必須申請半年的通行令下來,商隊老闆人好心,見是人命相關的事,便通融讓倏末扮成他商隊的護衛隨行。進入大凜邊境的黃崗鎮,雙方才分道揚鑣。
他所執行的是暗殺任務,不能給主子添麻煩,所以他的通行令不能是官方所發,只能出此下策。
這樣日後大凜調查這件事,大晉方面也才能撇個乾淨。
更重要的是,聞人啓也許會阻止他,也許不會,但不管如何,他都不想再讓聞人啓找到他。
從聞人啓的生命裡徹底消失,這是倏末最後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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