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世紀11:1-9:「我們下去,在那裡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
首先是書,追趕這一輪太平盛世最淵博的虛無,
假扮成一個佝僂的老圖書館員,日復一日砌造一
座待焚樓,你動身,彎彎曲曲走不出歧路花園,
行囊是一座圖書館。然後是字,重新演繹千年前
《枕草子》中,暴烈而未竟的意淫,讓我閱讀/
書寫你身上的愛恨黥紋,在我枕邊。最後是隱喻
,文藝青年的究極昇華,嘲諷和迷走,大概是虛
無的淵博裡,最動人的喜劇和最有氣質的暴動。
玫瑰的名字
「書的好處在於它可以被閱讀。……一本書沒有人讀,就等於包含了並未產生概念的符號;因此便是無益的。這間圖書室或許是為收藏書籍而建,但現在它的存在卻無異於埋葬了書本。所以,它變成了罪惡的淵藪。」
「也許深愛人類的所有人所負有之任務,就是讓人們嘲笑真理,使真理可笑;因為唯一的真理在於使我們自己由追求真理的狂熱中解脫。」
----《玫瑰的名字》
非洲之末,笑之罪,黑暗時代的驚悚和愚昧。史恩康納萊還原當初007帥氣的足智多謀,走出那個繁複華麗的迷宮圖書館,救贖了他的演藝事業和迷障中的觀眾。
艾柯(Eco)這本極為掉書袋的偵探小說,懸疑的不只是凶案,還有一張無秩序迷宮圖和哲學的詭辯,我們像那個還未長成壞痞子的克里斯汀史萊特所扮演的無知小僧侶一樣跟在007後面不斷汲汲探問真相所在,一面在幽暗的甬道間藉著油燈微弱光線看著匪夷所思的門牌,害怕再次回到原點。知識的探尋和難尋,歧路裡我們是走失的羔羊,微弱光線一如虛設的燈塔。
村上春樹的小說裡也多次出現關於圖書館種種奇想的命題,《遇見100%的女孩》這本短篇小說集裡〈圖書館奇談〉是遂行圖書館妄想的最終極,只不過這次迷宮的場景換成會咻咻咻吸人腦漿的圖書館員所擁有的地下私人監獄,沒有令人困惑的亞里斯多德,換成一個會炸好吃甜甜圈的美麗少女,然而迷路這回事並沒有因為少女或甜甜圈而簡化。
解開圖書館之謎的可能性隨著圖書館員的離奇死亡更形渺茫,因為迷宮的路線和禁書都裝在他們腦子裡,僧侶們仰賴記憶,事故的讀者/觀眾應該早就猜出來僧侶之於禁欲,禁書之於毀滅,然而這一切全部在一個相信假基督即將降臨的瞎眼老僧和007的哲學詭辯之後全部付之一炬,真理之罪彷彿一個不願告解的火刑犯。艾柯不忘狡黠地在書末說了一個炫學的冷笑話:「第一朵玫瑰的名字,揭示了一切。」
枕邊書
「上帝造人之初,畫上他的眼、唇、性器,把每個人的名字寫上去,以免他忘記。上帝認可的創作,會簽上祂的名,賜予生命呼吸。」
----《枕邊書》
Peter Greenaway去除了書本形式的緊箍咒,把影像當作一隻七十二變的猴子,打破構圖、打破觀念,顯而易見的,Peter Greenaway信奉影像高於一切敘事結構。
《枕草子》作為本事,召喚這位千年前苦悶的譫語症患者清少納言附身在同樣是才女的鄔君梅身上。電影一開始就是個饒富遐想的隱喻,父親用毛筆在女兒臉上寫下名字,女兒的名與父親的名,如清少納言所說:「毛筆是快樂的道具。」而「道具」(pen/penis?)在鄔君梅回溯「初戀」、尋訪書法家情人的旅程裡由父親手中過繼給傑瑞,標記、宣示佔領,書寫如同做愛。
當她離開丈夫,第一次焚書,清少納言才有了新生命,展開她那副善於展示時裝的軀體,直到她遇見甘願臣服於東方異色文化的傑瑞之後,在書寫和標記的情挑裡,角色對位,父親曾經用肉身曖昧換取出版,清少納言開始書寫出版商之罪,以曖昧肉身的使者換取報復。
電影中不斷出現「分割畫面」有如書本附圖,作用卻遠超過解說,影像與影像互相交融指涉,解構語言;十三部書:天真之書、神氣之書、愚昧之書、祕密之書、暴露之書、沈默之書、愛人之書,一部書窮盡一次創作的體位,解構紙本形式。
清少納言說:「新製的紙的氣息,讓我想到愛人肌膚的氣息。」出版商掘墓盜取傑瑞屍體上的愛人之書,人皮書,每日頌讀、溫存,溫存已不再貪戀傑瑞的男色,而是著魔清少納言的書寫。人皮書頁再度回歸紙本,在清少納言枕邊,一部軀體。
拋掉書本到街上去
「世紀末 抒情 變態 幻想,少年愛 犯罪 詩人 港町。」--寺山修司
當所有的遭遇都可以解讀成一種極為寬闊的閱讀形式的時候,所有的引經據典都應該迴避,炫學或符號的多重歧異皆為罪愆,可是我們已經讀了太多書,太多書,所有的話語爛調陳腔,唯有事件可以成為修辭。
在不斷晃動的紀錄片裡,上街,意味著從書本出走,多重象徵的蒙太奇手法隱喻了一種反璞歸真的可能,去向一個開放式的閱讀空間,喋喋不休的抱怨、瘋狂、壓迫的性與暴力,在創作與閱讀之間微妙的授受概念,不接受語言的謬誤,甚至在妓女的口中聽到《聖經》是她認為最有趣的書等等諸如此類的反諷。藉由壁畫塗鴉、廣告看板、肢體動作所傳達的種種意象,拋掉書本的革命是寺山修司對虛無最擲地有聲的反叛。
(然而在這部極為繁複的實驗短片裡頭,最弔詭的前提是,我們必須先讀書才能拋掉書本,或許還要陳腔濫調之後才能意識到「拋掉」的動作,走上街甚或只是一個翻頁的動作。餵養一個躊躇滿志的心志,如此才能向一間充滿奇想的大書店投誠……)
「電影取代敘事。」本雅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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