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h購物| | PChome| 登入
2001-04-21 20:35:41| 人氣14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失眠與失眠的中場休息

推薦 0 收藏 0 轉貼0 訂閱站台



四月的春雨多半在凌晨四點至五點的時候,滂沱落下。我到現在才能親耳親眼體會這個奧妙:雨什麼時候開始落、什麼時候停住,這一次我全程見證。在以前一直覺得是午後雷陣雨專利的悶雷劈哩呼嚕的時候,我把被褥疊好,坐起身來,收拾滿床的小說、論文、史料、漫畫,歪著頭看看窗戶。窗外不再是闃黑,而是灰濛濛濕答答的了。失去睡眠這件事的我將過的第四天。天亮了。

站起來的剎那頓時覺得滿眼金星,戰慄不穩。同時有很嚴重的倦怠感馬上咕吱吱就湧上來了。時針指著五點二十二分,整晚一直幻想著的烤火腿蛋三明治、玉米濃湯、以及早上的空氣和《中國時報》,現在應該都分開躺好,乖乖地在早餐店等候開張吧。其中,報紙一定才剛送來,還沒有被後來的人翻得亂七八糟、綜藝版不見,火腿片跟雞蛋分門別類安靜地呆著,還不知道等一下將為我的一句話,就會破殼四溢,被匯而煎之、慘遭灼燙。一切都尚未啟動。再等等,六點一到,人生就強硬地開始。我默默地跟自己說。

我對於現在在我體內的倦怠感,有更強大的倦怠。為什麼晚上該睡覺的時候不見你們蹤影,現在天亮了,就悉哩呼嚕跑出來搗蛋呢?第一天失眠夜我找不到該到位的倦怠,我立刻歸結給當天喝下去的三杯咖啡;第二天失眠我驚慌得不得了,聽說有種「情境療法」,詳細的名字我已經忘記了,總之是,如果因為煩心什麼事情而失眠,那就起來把他做好。我想我煩心的是論文吧,那麼也不必硬睡,於是起床邊喝開水邊整理資料。人在陷於驚駭的時候,大概都會尋求曾經身處同樣情境者的做法以資己鑑,我盯著桌上這些四○年代知識份子的政論,怎樣也找不出有啥同理可證的地方,在那個行將劇變的時候,除了仰藥輕生的戴季陶、陳布雷,還有誰是「中夜徬徨、繞室三匝」呢?有人激烈地喊革命、有人憂慮地倡妥協,怎樣也找不到有人「苦悶」。《觀察》二卷9期儲安平的週末闢欄〈施用悶藥前後的心理與感覺〉是我唯一找到的「悶」字頭文章。儲安平怎麼了?「悶」?服藥?有憂鬱症?他要怎麼辦?

不是的。是時代語境的落差。「悶藥」是手術用麻醉藥,儲安平被「悶」昏了以後,他擔心自己萬一,就這麼一昏不醒,「最使我不能瞑目的,莫過於今日我們的國家還沒走上軌道的一點」。他是一個已經離婚的中年男子,有可愛的兒女,有成長中的雜誌。1947年治絲益棼的國事對他來講,彷彿正好是可以大聲吶喊的舞台,他不悶。

到了第三個晚上,倦怠仍然芳蹤渺然,我的恐懼像是被丟進黑色海綿裡面,吸乾水分以後仍是巨大的渴。白天我還是勉力奔跑於正常的工作位置,印檔案、打字、送件、搖晃於長途公車;晚上仍然在捷運車箱裡面晃蕩,提著樂器往返老師的住處與樂團。身體已經極度疲乏可是精神莫名的亢奮。到底是怎麼了?我慌得不得了。整天只有在公車上,我會忽然睡去。然後,回到家裡,像是印證古老凶兆般,又無法入眠。不喝含咖啡因飲料、不去胡思亂想,但熟睡這件事就是離我遠去。
電影《鬥陣俱樂部》(Fight Club)、影集《x檔案》裡面都有不需睡覺的人,但好像都是病態的。人不可能抽離睡眠然後繼續若無其事的活著對嗎?

所有的器官陪著我不知道哪裡不對的腦子一起虛耗。我的反應變得奇慢、整個人感覺浮腫。練團的時候我總是放砲,「喂喂喂!法國號第二部哪一支慢了半拍?」指揮很不爽地瞪著我,私下練習的時候,我的手跟腦不能配合,半音階兩個八度永遠沒法一次搞定。「你這樣想進樂隊是不可能的」老師這麼說,他疑惑地望著我,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不能進樂隊?那我好幾年的準備、還有對未來人生的期望不就通通完蛋?可是,老實說,我不知道該怎麼正確回應這件事情。我半調子的「努力」被宣告死刑,該懺悔還是馬上跳起來改弦易轍?我飄浮著,抓不著邊際。我只是不敢繼續想下去,怕這又是今晚失眠的薪火,把我燃燒,焦裂終夜,嘶啞難言。

「不能睡覺」與「不想睡覺」真的是兩碼子事。這種輾轉整夜、用盡各種辦法也沒辦法入睡的滋味,恐怕也要深歷其境,才能道出箇中酸苦。熬夜為的是各式各樣的執著:上網、趕報告、作投影片、寫稿……,失去了執著的力氣,想把自己丟在鬆軟的被窩裡睡一晚,卻睜大眼睛整晚的感覺,比趕報告到天亮還難過得多。你想到明天還有一堆陣仗需要應付、很多人們需要聯絡:我得盡速完成論文第二章、我要送出檔案館CASE、我要擺平兩邊朋友對送花圈的爭執、我要謹慎應付姑姑與媽媽的冷戰、我要趕緊去晉見我的指導教授、我要重擬第五章的大綱、我要把莫札特的協奏曲限期吹會、我要……。而這時候生活中「被抽掉了睡眠」這件事情,忽然就顯得這樣孤獨、這樣殘酷。

這真是無言可喻的焦慮與折磨。擁有睡眠的人不會明白抽去睡眠之後,如同發覺自己影子消失一樣的驚皇。而且也沒法獲得諒解。「你呀,晚上不要上網跟人聊天就睡得著了啦」媽這麼說;朋友R就更直接了:「你不用體會因為工作的人際挫折,你不曾嚐過沒有飯吃的落魄,因為你是學生、一個幸福的研究生,你現在把這件事做好、別人也會很高興。」噢是的。是的。我的茶壺裡的失眠。

帶著各式各樣失去顏色情緒的第三夜照例也睡不著。我散亂地閱讀各式各樣的書、並尋找跟我有相同處境的人:《鄉關何處》裡,薩伊德回到黎巴嫩當年的住所,業已被內戰的炮火洞穿。《黃河青山》裡,黃仁宇不能忘懷他的被解雇。《光明報》,新七號,千家駒說1946年十一月簽訂的中美商約是新不平等條約。《希特勒征俄之役》裡,安德爾斯將軍不斷地說明,被圍在史達林格勒的第六軍團二十萬人,有幾次大好機會可以突圍。《猶記風吹水上鱗》裡余英時寫道,錢穆在香港生病,一個人孤單地躺在空蕩的課室,想讀王陽明。《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格瓦拉在玻利維亞附近喝不到馬黛茶、整夜被蚊子列隊攻擊得無法入睡。《異域》裡面的孤軍在薩爾溫江,遭受緬軍砲轟竟夜、最後人人拼死衝鋒。《費孝通文集》第二卷,在江西,費孝通失去了他的首任妻子。《老北京人的生活》,清末的「冰鎮酸梅湯」是真的用冬天未溶的冰製成。《貓空愛情故事》,「台灣大哥大」女孩原來根本早有男朋友、《單身宿舍連環泡》,杉本看到白鳥澤麗子就會呆掉、幾米的女孩男孩總是錯開不曾相遇…...。

上述這些只是整夜我無力地閱讀的部分。一大堆畫面、一大堆人事物在我腦海裡橫衝直撞。他們各有各的色彩以及執著。問題是:沒有人跟我現在一樣。只在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裡,我讀到渡邊徹因為直子的死,整夜不能合眼,不過那也就是整夜不能合眼而已,我已經第四夜了呢。忽然想到川端康成的死,在長期的無眠以後,他選擇自殺了結生命;喔,川端可是諾貝爾獎得主呢,他也不用「嚐過沒有飯吃的落魄」、或是「工作的人際挫折」,可是他還是死了,怎麼回事呢?用我們俗世的角度想:他的茶壺風暴?牛角尖哀傷?還是,他再也受不了「無眠之寂」?終究他的結局是選擇死亡的「芳草悽悽」。我不敢再往下想。

雨在四點多伴著悶雷降落。我起身收拾一夜的凌亂。梳洗。喝水。拿起整理到一半的摘要,打開電腦繼續完成。六點的時候,姑姑進房來,告訴我今天她煮了豆漿,待會涼了就可以吃,「昨天我下的麵好不好吃?」好吃。我漫聲應著,「可是你爸你媽都沒有反應啊」這時候就不能繼續應下去,介入媽跟姑姑兩邊絕對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六點十五分,我掏了一張一百元出門,美又美漢堡也拉開鐵門,店裡油煙味重因此我覺得氣悶,熟識的阿桑說:「啊你今天好早,蛋餅?奶茶?」我苦笑著說今天改成火腿蛋三明治、玉米濃湯。攤開報紙,有早晨簇新的油墨味道,李登輝終於可以去日本了。雲林有對母子騎車到水閘門外跳河自殺、母親溺斃女兒獲救、鈴木一朗第十四場連續安打。我模擬那個母親自盡的十二歲女兒的心情:這個大雨的深夜、倒在路旁的機車、咬牙躍落的狠心絕望母親、黑色的水閘門。難怪她也哭喊著緊跟著跳下,槁木死灰啊,我想。

電影版當然也塞滿了各式各樣電影。我盯著版面出神。喔。停止了晚上的《奪命連線》,整夜仍然令我《魂飛膽破》,想要《以毒攻毒》換來睡眠亦不可得,論文還沒寫完、工作堆積如山,《大敵當前》,《千鈞一刻》之際,我還是希望能有讓我忽然穩定下來的《靈異大逆轉》。

想了這些自己覺得很得意,原來沒有睡眠也能這麼有聯想力。於是結帳,自己從籃子裡拿了三個十元硬幣找錢以後,撐傘走出早餐店。七點了。停了一陣子的雨又滴滴答答開始落起來,不過因為凌晨才嘩啦啦下過,總是乏了些什麼勁頭似的。烏雲聚集著,風帶著水氣在街的遠處十字路口轉彎,隨後猛撲過來。被風籠罩的剎那頓時覺得滿眼金星,戰慄不穩。同時有很嚴重的倦怠感馬上咕吱吱就湧上來。我收起將彎的傘,哈腰走著。一切呈現灰色的攝氏二十四度落雨清晨,那正好是我:「睡覺」這回事忽然遠去的我,前一夜的失眠跟下一個晚上悲劇性清醒的中間地帶。



台長: DH
人氣(149) | 回應(0)| 推薦 (0)| 收藏 (0)| 轉寄
全站分類: 心情日記(隨筆、日記、心情手札)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 請輸入識別碼:
請輸入圖片中算式的結果(可能為0) 
(有*為必填)
TOP
詳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