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中同學「渣」本來是沒有外號的，他本有個體面
的名字。之所以後來被叫作「渣」，全因為高二上的那次
「告別演唱會」。
我們這所位於台北市郊的私立高中，以升學聞名，學生
主要按照數英成績分成幾等，各都被賦予些好聽的名字
；比如說「資優班」，代表的是被校方視作「菁英」的學
生；「實驗班」呢，並不是被拿來作實驗，而是次好、次
優秀的學生，講明白點，是「有希望考上大學」的學生
；那麼「普通班」呢？抱歉，真的很「普通」了：他們
什麼都不是，校方只希望他們可以「順利地」從高中畢
業。
我們班，正是那個學校在宣傳辦學績效時候，提也不想
提，「普通」到一個程度的「普通班」。
沒有聽聞中升學班的心機深重、明爭暗鬥，位在學校的
最邊角，依傍著煙霧繚繞的山嵐，我們每天看著白雲蒼
狗，過著到校就睡，睡醒就吃便當（有時候，睡到早上
十點就醒了，也要硬去抬便當）的生活，班上的同學相
處極其融洽，偶有新同學加入，也很快地跟我們迅速打
成一片，我們像是個溫暖的死水池塘，美好得很。
這一切，本來在高二上學期末會出現一個轉機的：家長
會長的兒子來到我們班上，也迅速地打成一片，回家後
把本班「好處」告訴他爸知道，這下不得了，會長要求
校方讓我們「彼此競爭」、「有榮譽感、上進心」，宣布：
將從我們班破天荒地，調升一個同學到「實驗班」去。
這位幸運兒會是誰咧？班上同學，包括我們導師在內，
一致都把眼光投向連續兩次月考全班第一的渣身上，渣
也露出謙虛的笑容並表示「還不一定」，但我們心裡有數
：考完數學競試，這位人緣好極的同學就要離開我們，
去跟好學生明爭暗鬥去了。
數學競試考完的那天，班上充滿了依依的「離愁」。渣的
好友豬說「啊，渣要離開我們，去當好班的人了」，坐在
他隔壁排的地瓜勉勵渣「渣不要去好班丟我們的臉喔」，
最後，眾聲鼎沸，渣被拱上講台，他得意地說：「好吧，
既承蒙大家這麼愛護小弟，那麼我就來開個告別演唱會
好了。」
「演唱會」的開幕曲是張學友的〈吻別〉，渣本來還準
備了劉德華的〈真情難收〉以及〈我和我追逐的夢〉，以
防太受歡迎時，拿來當安可曲。但是渣想也想不到的是
：當他一站上講台，清清喉嚨要唱的時候，我們壓抑以
久的歡樂氣氛，忽然依下子就全部爆發、釋放了。
先放下班上的狀況，讓我們把鏡頭轉到隔棟的訓導處。
訓育組長、教育部軍訓處軍訓教官楊中校，人稱「楊教」
的便是。憲兵出身，曾經擔任過軍事監獄的戒護科長，
對於鎮壓暴動、驅散暴民很有一套。此刻他感到地面隱
隱傳來輕微的震動，辦公桌上茶杯「喀喀」作響，他隱
約感到勢頭不對：這預兆不祥！莫非是當年牢囚暴動的
情形在這寧靜校園裡重現？於是他趕忙糾合一干訓導人
等，趕往高二大樓一看究竟：
「全班同學像著了魔一樣」楊教後來這麼說。演唱會一
開始，雞雞跟班長蛙男就趕快把教室前後門鎖死（楊教
說，這是「有組織、有計畫」的預謀），前排同學大家自
動自發，把桌椅排成同樂會隊形。老鼠從導師桌抽屜裡
抓出一大疊週記簿，拋給大家，我們像瘋了一樣把週記
斯成碎片，當成演唱會的特效：紙花，灑在男主角渣的
頭上（楊教說，這是「蔑視校規、無法無天」的舉動）
，大家沉浸在一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華麗頹靡氣氛
裡；最hi的當然是渣了，儘管分貝大到沒法聽清楚隔壁
人在呼吼什麼，可是他還是盡責地把張學友《吻別》裡
的歌都唱完了。等教官們找到備用鑰匙破門而入，我們
已經鬧了超過半小時，外面圍觀的人也一大堆了。
並非我們每一個人都這麼英雄無畏不知死活，然而歡樂
的、壓抑的情緒一旦遭到釋放，就像脫韁野馬收不回來
，身為「普通班」表面輕鬆內心苦悶的抑鬱、同儕面前
「次級學生」的窘辱，都忽然噴發，在門窗鎖死的同時
，教室變成一個「退此一步即無死所」的最後麻醉歡樂
之地。
校長氣急敗壞地趕到，後面跟著臉色蒼白、在別班上課
被通知而跑來的導師。校長走上講台（渣還呆立台上），
痛心疾首地說，你們不好好讀書，花這麼多錢來這裡鬧
這裡亂，對得起你們父母嗎？忽然，校長想到了什麼，
面色稍趨霽和，轉頭問導師：「那個要調實驗班的學生是
哪一個？這班總有懂得上進的學生吧？」
導師都快要哭出來了，他默默地指著台上的渣：「就是帶
頭的這個。」
渣的笑容還凍在臉上，他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學校對我們班如此寬大，全無處分
（也許是家長會長的緣故），後來也仍然有幾位同學調到
實驗班去，但是卻不是渣，他從開完演唱會，被抓去訓
導處罰站回來以後，就陪我們一起爛到高中畢業，成績
再也沒考過第一，反而常常倒數，因此被我們封作「渣」
，取其「沉澱」之意。然而我常在想，「告別演唱會」倒
還是名符其實的，但是可悲的是，渣告別的不是我們這
死水池塘，是另種人生道路的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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