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兩把傘
我才正要把外套穿回，忽然間，我的肩上就被披一件外套，我向後方看去，泯皓微笑著，「披我的外套吧。」
「呃，謝謝……但我自己有外套啦！」我牽強地揚起嘴角，他其實不必這麼做的。我微微聽見孫秦在對面發出的呼氣聲，抬頭一看，他微噘著嘴，看著正在和我說話的泯皓，不知怎麼地，有一種直覺告訴我孫秦對泯皓的一舉一動特別有意見。
對於泯皓殷切的舉動，越來越讓我有種「不能再這樣下去」的感覺，我根本無法回報他什麼，也不想他為了我好而做多餘而費力的事。小貝的那張紙條還是有道理的，不能再這樣曖昧不清了。想清楚後，我將泯皓的外套從肩上取下，正要歸還給他時，他卻不是拎走外套，而是拉起我的手。
「妳現在有空嗎？我有些話想跟妳說。」
孫秦乾咳了一聲，也許只是巧合，因此我沒有在意。我點點頭，起身跟著泯皓走出圖書館。
我們屏息，沿著圖書館的周邊漫無目的地走著，我納悶著他到底要和我說什麼，都過了兩分鐘了怎麼還不開口？這股沉默令我難以消受，不如我先發制人好了。
我倏地轉過身，嚇著了還在前進的泯皓，他緊急停下腳步，才不至於和我撞在一起。我緩緩抬頭，與他四目交接。
「嗯……你要對我說什麼事？」
他深吸了一口氣，打理好表情，慎重地說：「其實，妳應該也知道我要說什麼吧……我喜歡妳。」泯皓連一點思考的時間都沒停頓，直截了當地接著說。
「嗯……」雖然他會這麼說一點都不令我意外，畢竟在相遇的那一天就已經有所跡象，小貝剛剛也再次肯定過這件事。但面對突如其來的告白，我還是有些不知所措。更讓我好奇的是，我們國中的交集那麼少，他究竟……
「為什麼會喜歡我呢？」
他有一瞬語塞，似乎不曉得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喜歡一個人……還需要原因嗎？」他理所當然的表情透露著他十分不解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疑問。「但真要說起來的話……是從國二妳借我傘的那一天開始的吧。」
「借你傘的那天？」我慢慢回想起當時的片段，細節已然模糊，但總體印象還算深刻。
「妳借我傘，自己卻淋雨回去。妳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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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二的某一天放學，我和小貝在校門口道別，分別往不同的方向回家走去。當天我有帶傘，以我多年雨妹的經驗來說，只要我有帶傘就可以降低百分之八十的降雨機率，因此我深信當天不會下雨，不疾不徐地走著。
走到離家剩十分鐘的路程，天空竟飄起毛毛雨，不出幾秒，烏雲迅速壟罩整片天空，毛毛雨瞬間進化成大暴雨，被雨滴到還會痛的那種。雨勢來得太快，因此我下意識地跑到附近住家的屋簷下躲雨，打算先到安全無虞的地方再從書包裡拿傘出來用。
我用書包遮住頭頂，不顧一切地往屋簷奔去，橫衝直撞的我不小心撞到了別人。「抱歉抱歉！」我為自己的魯莽道歉，抬頭定睛一瞧，「咦！楊泯皓？」
「嗨。」他冷冷地回應了一聲，國中男生總愛裝得酷酷的。
「你也來躲雨嗎？」他的頭髮、肩膀、書包都濕了大半，面無表情地望著天空。
「嗯。」他回應時甚至沒看我一眼，「哈啾！」
「我記得……你明天要歌唱比賽吧？」聽見他打噴嚏，我忽然想起了重要的事，因為他的嗓音渾厚獨特，被音樂老師推薦參加全校的個人歌唱比賽男生組，比賽就在明天。在如此重要的日子可萬萬不能感冒的。
「對啊。」他用手背酷酷地擦了一下鼻子，終於瞥了我一眼。
「那你有帶傘嗎？這種大雨淋雨回家會感冒的吧。」
「沒有。」語畢，他視線又回到陰暗的天空，「這雨等等就會停了吧。」原來他是打算躲雨躲到雨停為止啊……
真傷腦筋，附近也沒有便利商店……我思索著，反正距離我家只剩十分鐘路程，等等用跑的回去，大不了趕快衝個熱水澡就好了，但明天泯皓的歌唱比賽可是一年一度的全校盛事，總不能讓他因為感冒不能發揮實力而懷抱悔恨。
忽然我靈機一動，「我、我有兩把傘，借你一把。」我從書包裡抽出那其實是唯一一把的傘，亮在他眼前。
他看見傘有一瞬露出了獲救的神情，隨即狐疑地對我說：「妳有事沒事帶兩把傘在身上幹嘛？」
「哦──我哥早上出門忘了帶傘，我想說幫他帶著，我等等要去補習班找他，等等我們再共撐一把傘回家就好……」我都快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了，我哥根本就沒補習，就算有補習我也不可能等他下課才一起撐傘回家……總之如果泯皓再繼續問下去我肯定會破功，但我可不能洩氣啊，不然明天歌唱比賽會完蛋的。
「蛤？這附近有補習班嗎？」他果然十分困惑的樣子。
「不管了啦，你快點拿去撐啦！」不等他接過，我把傘直接塞進他手中，「啊！還有！」我又從書包裡拿出手帕，「這個也借你，你先把頭髮和臉擦一擦吧。」
我將手帕遞給他，他看看我，再看看手帕，再看看我，呆愣著。他一句話也沒說出口，也沒接過我的手帕，忽然又打了個噴嚏。
「哈啾──」
趁著他低頭打噴嚏，不等他抬頭，我踮起腳尖，直接用手帕替他擦了擦頭髮，「得擦乾才行，你的歌聲那麼好聽，不能感冒的。」
他手摀著半張臉，緩緩將頭抬起，與我四目相對。
「喂……妳、妳幹嘛？」他愣愣地看著我，空氣凝結了五秒，我才想開口問他幹嘛一直盯著我看時，泯皓忽然想起什麼、像被人按了加速鍵似的，手忙腳亂地抽走了我的手帕、迅速打開了我借給他的傘，匆匆地往屋簷外走。
「再、再見。」
「明天見，歌唱比賽加油！」我在屋簷下跟他揮揮手，他頭也沒回地快步向前走。
見他撐著傘離開，我終於放心了，於是我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往屋簷外衝──我快速奔跑，回家的路上還在暴雨中等了一個九十秒的紅燈。雖然我一到家便趕緊沖了熱水澡，果不其然還是得了重感冒，半夜高燒不退，隔天甚至向學校請了一天病假。
雖然我從小到大只要一淋濕就會發燒、重感冒，這是預料之中的事，但這場雨的威力果然不容小覷，我慶幸自己有將傘借給泯皓。即使我無法到校現場觀看比賽，但幸好感冒的是我，因為最後泯皓果然不負眾望得了個人賽男生組的第一名。雷宇晰這個雨妹果然還是有派得上用場的時候，那天躺在床上養病的我，洋洋得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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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走到接近轉角就回頭看了，」泯皓緩緩地說，「看到妳在雨中奔跑，根本就沒有第二把傘。」
「噢……原來你早就發現了……」我羞紅了臉，「但我不那樣說的話，你不會把傘拿走的。」
「妳從一開始就破綻百出，怎麼想都像是隨便掰的。」
我搔搔頭，沒想到他早就察覺不對勁，而且是當下就發現了，他居然都沒跟我說，這幾年我在他心中想必很愚蠢。
「可是幸好我有借你傘，你歌唱比賽還得了第一名啊。」我抿嘴笑道。
「隔天知道妳發高燒請病假，自從那一刻我就下定決心了。」
我抬頭看著已經長得好高的他，堅定的眼神下，沒有一絲猶豫。
「什麼決心？」
「喜歡妳的決心。」我的話都還沒說完，他突然向我跨近一大步，太迅速而出乎我意料，我嚇得後退了一步，撞上身後的牆。
他右手撐著牆，目光如炬，此時的他和國二那時擁有完全不同的神情，國中的他愛耍酷，回話時也不太看我，現在卻將視線完全停留在我身上。
「你、你確定你說你喜、喜歡……大家口中這麼呆的我嗎？其實你不用為了補償我而喜歡我……因為我從小就有這種淋到雨就重感冒的體質啦……」我怯怯地確認，我想我正在被楊泯皓壁咚，卻沒有偶像劇形容的那般臉紅心跳，儘管背後是厚實的牆，我卻特別沒有安全感，因為意識到自己已無路可退，空氣中反而有一絲危險的氣息。
「我喜歡妳不是出於補償心態，就單純是喜歡。」他向我湊近，我緊張地扯著自己的衣角。
我從沒想過要和泯皓發展超出友誼的關係，而現在兩人的臉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離，我像被封印一般，動彈不得。我甚至不敢想像眼前這個熟悉卻陌生的他下一步想做什麼，我心裡有股衝動想逃離現場。
我試圖靠一己之力解開封印，吞了一口口水，緩緩伸起右手輕輕地拍拍他的肩，「泯、泯皓……別這樣，你、你嚇到我了……」
他右手依然撐著牆，左手卻忽然用力拉住我輕推他肩膀的手，「要不是國三家裡因素必須馬上搬家、轉學，我也不會等到現在。但我相信老天還是眷顧我的，才會又讓我又遇到妳。」
他咬牙切齒地說，完全無視眼前不由自主全身顫抖的我，只顧著說自己想說的話。
「我喜歡妳，」他再次重申，「跟我在一起。」他這句話不是問句，是肯定句。他邊說邊往前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不能再近了……
我甚至都能感覺到他的鼻尖已經碰到我的鼻尖，在千鈞一髮之際，我閉上眼睛，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說出我原本一開始就打算和他說的話──
「我不要──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對不起……」
我感覺到泯皓呼出的鼻息停了下來、不再向前近了，於是我緩緩睜開眼睛，看見他愣著，震驚中帶點憂傷。
「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請你不要這樣……你這樣讓我好害怕……」我持續顫抖著，眼眶濕潤，這一點都不是一開始我想像的樣子。
我想大概只差零點零一秒，我就要失去我的初吻了。我希望把初吻留給彼此喜歡的另一半，在一個自然而然的情況下浪漫地發生……絕對不是現在這種半強迫式的。
我尚未止住心中的恐懼，邊顫抖邊繼續說著：「謝謝你喜歡我，但真的對不起，我……」
咚！
泯皓用力地重捶圍牆，他的右手因為不平整的石牆而泛紅，露出斑斑血跡，我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這位氣憤又懊惱的大男孩。對上眼的瞬間，他用左手突然將我拉進他的懷裡，「對不起……我竟然……可惡……是誰……」泯皓又是道歉、又是喃喃自語著我聽不懂的話，我在他懷裡有些缺氧。
不知道過了多久，回過神我才發現泯皓已將雙手鬆開，他從口袋拿出了一條手帕，花色好熟悉……我認出這就是國二那年我借他的那條手帕。
「我剛剛太急了，有點失控，嚇到妳了。」泯皓深深吐出一口氣，他將手帕遞給我，「雖然過了很久，但……該還妳了。」
「你還留著？你那時候不是說……」
國二我借他雨傘那天後，過了將近一個月，某天放學泯皓將傘還給我，他冷酷的臉上多了一絲柔軟的神情，他說手帕在大雨時不小心弄丟了，邊道歉邊說謝謝我借他傘。然後就像下大雨那天匆忙離開一樣，手忙腳亂地收了書包，頭也不回地衝出了教室。
「騙妳的。這條手帕是唯一偷偷留著也不會讓彼此困擾的東西了，是我和妳之間重要的連結，我是捨不得還，根本就沒弄丟。」
「你居然留了那麼久……」我吸吸鼻涕，接過那條手帕，握起他受傷的右手，用手帕替他簡單地包紮，「看來這條手帕在你身上還有用處，你下次再還我吧……」我抬起頭和他對視，他再度出現了國二我用這條手帕替他擦頭髮的呆滯表情。
「雷宇晰妳……」泯皓話說到一半，遠處傳來孫秦的呼喊聲。
「呦齁──阿晰──」我們同時往聲音的源頭望去，孫秦正往這兒走來。
「你要幹嘛？」泯皓收起受傷的右手，一臉被打擾的樣子對著孫秦沒好氣地說。
「我和阿晰晚上有約，時間有點晚了。」孫秦不失禮貌地微笑以對。
「啊！抱歉！」我看了一眼手錶，原來已經將近六點半了，原本說好六點一起出發，也跟獸醫約好了時間去探望，難怪孫秦會跑出來找我們。
孫秦的眼神突然間銳利地盯著泯皓，靜默了三秒，他輕輕地拉起我的手，「那我們就先走了，再見。」不等泯皓回應，直接帶我離開了現場。
我回頭和泯皓揮揮手，也顧不得泯皓最後到底想說些什麼，因為此時此刻我只在乎，孫秦居然……拉著我的手……他的溫度透過大手傳遞給我，好溫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