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零點零三分。
這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此處亂葬崗裡走動的活人大概就只有他們這一群。深夜裡,所有的聲音聽起來都格外地清楚,不過這群人倒是出奇地安靜,一路上除了鞋子踏過叢叢亂草與墓地土堆的摩擦聲以外,就只剩下微弱的蟲鳴與偶爾掠過樹梢頭頂的鳥類拍翅聲,老實說,氣氛還怪陰森的……唯一的光源則來自於手中緊抓著的手電筒。
「……我到底為什麼非要待在這裡啊?!」雙眼充滿血絲的男人跟在人群中,臉上寫滿了疲憊與無奈,那頭有點自然捲的黑髮桀傲不馴地在他的頭頂上各自發展。他莫可奈何地搔了搔頭。
「——找、找到了!」帶頭的那一小撮人忽地大聲嚷嚷起來:「找到了!真的在這邊!」
聞言,眾人不禁騷動了起來,更是加快腳步往前衝,而自然捲男人也不得不跟著小跑步起來;不過,當眾人跑到目標點,定睛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後,卻都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有人甚至下意識地別開視線。
這是一具燒焦,而且已經沒有頭顱的男性屍體。最恐怖的是,彷彿是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兇手還將一支柺杖直挺挺地從屍體的肛門處刺入,只留下柺杖的把手還在身軀外……想必,五臟六腑都已被戳穿搗爛了吧。
就在這一瞬間,哭叫、搥打、拉扯、怒吼的聲音似乎同時在耳邊迸發。原本只是安安靜靜擦著眼淚的死者家屬,見到親人死狀竟如此悽慘,情緒立刻就崩潰了,哭喊著、憤恨絕望地追打著已經戴上安全帽與手銬腳鐐的兇嫌;兇嫌躲躲閃閃,警方急忙保護阻攔,而已經跟著檢警人員找了一整晚的記者們則是一擁而上、拚命猛拍。
「你為什麼要殺他?」
「為什麼要用這麼兇殘的方式殺人?」
「後悔嗎?你覺得後悔嗎?」
「你要不要跟他的家人道歉?」
「…………」
無視於警方的阻擋,記者們向前推擠,爭先恐後對著兇嫌遞出麥克風。
「……我不後悔,」一直低著頭的兇嫌忽然抬起臉來,銳利的眼神就像是一把尖刀:「因為是他先背叛我的!九年來,我為他付出那麼多,我為他做牛做馬、為他背債、為了他連工作都丟了,結果呢?結果那個賤貨卻跟別人跑了!你們說,這口氣我還嚥得下嗎?!」
「我們說好要永遠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的!」兇嫌開始歇斯底里喊叫起來:「可是他居然跟我說,他再也受不了這種躲債的日子,所以他釣上一個有錢小開,要離開我、去過不愁吃穿的日子,還羞辱我是個無能的窩囊廢……所以、所以我才要殺了他——」
「好了,不要說了!」警察架著兇嫌準備要帶回分局偵訊作筆錄,而面對緊追不放的記者,警方也以優勢警力隔離。「你們也不要再問了!要問回分局再問!」分局長不耐地揮手,接著馬上打了個噴嚏,一副很冷的模樣。
「我們說好永遠都不會分開的!」在被帶上警車之前,兇嫌還是不停嘶喊著,而那種有點類似受傷野獸的吼叫聲,似乎還夾雜著充滿怨懟的嗚咽:「我、我們說好會永遠在一起的……不是說好了嗎?為什麼……」
嗡嗡的人群嘈雜聲、啜泣聲、吼叫聲、腳步聲、汽車引擎聲,全都化作夜裡風聲的一部份,隨風逸散。
※
上午九點四十八分。
自然捲男人瞇起眼睛,看著窗外刺眼的陽光,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就在這個時候,蓋在身上的外套滑落下來,室內的低溫讓他打了個哆嗦。啊!冬天的陽光果然是會騙人的,外頭這麼亮,但還是這麼冷。
「小徐,你還是這麼拚啊!」旁邊幾個巡警已經泡起烏龍茶,配點瓜子花生什麼的,喀喀喀地嚼得很起勁,「寫稿寫到最晚的果然還是你。」
「唉,你們以為我喜歡喔?」他撓撓一頭亂髮,依舊睡眼惺忪。從藤椅上坐起身來,他倒是很自然地也接過一杯茶喝了起來,一邊喝一邊從報架上取了好幾份日報專心翻閱。
「今天每一家都做頭版耶!然後電視也已經從晨間新聞播到現在了。」巡警們不停按著電視遙控器轉台,看著新聞台閒聊了起來。
「沒辦法啦,這也搞得太恐怖了點,我昨天看到的時候都覺得屁股也痛起來!」
「哎喲實在是真夭壽……這種事情也做得出來!我就說不要去招惹什麼同性戀,上個月那個什麼箱屍命案,還有上上個月被亂刀砍死的,不都嘛是男同志!我跟你們說,如果哪天我兒子也給我搞什麼同性戀,我一定打斷他的狗腿!」
「報告長官,可是上星期被活剝頭皮跟上上上個月被發現囚禁在家虐待三五年的都是異性戀啊!」
「幹,不過昨天那個真的有嚇到我,那簡直比腐爛五天的還噁心……」
「好啦你們不要再說了啦,你一講,那些畫面又全部都回到我腦海裡……恁爸已經不敢吃肉好幾天了……你他媽不要害我真的吐出來!」
唉。自然捲男人默默地嘆了一口氣。最近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年底將近,就連社會新聞都要衝業績嗎?話說三天一搶劫,五天一命案,害他忙到有家歸不得,最近這一星期以來,至少有四天都跟這群只要不帶髒字就不會講話的巡警鬼混,每天趕稿趕到凌晨一兩點,分局交誼廳的藤椅都已經跟他變成好朋友了!所以現在是怎樣,天天過家門而不入,房租都是繳心酸的嗎?室友根本就是賺到了嘛,只要出一半的錢就可以使用所有的空間……
正當他滿心埋怨之時,忽然聽到電視機傳來那個再熟悉也不過的聲音。「今天就是平安夜了,您是否已經想好要去哪裡慶祝了呢?今年各家飯店紛紛推出聖誕節火雞禮籃外送服務,如果不想在外頭人擠人,或許在家享用火雞大餐也是不錯的選擇……」
火雞、火雞、又是火雞!那種乾巴巴又柴又澀的肉到底是哪一點好吃啊?他實在是不明白,不過那位新聞主播可是講得樂在其中呢!一看到他那種似笑非笑的眼神就渾身不自在,好像心裡的秘密都會在他的視線下無所遁形似的;還有,他低沈溫柔的嗓音、他微笑時嘴角的優雅弧度、他牽著自己時溫暖細長的手指、他擁抱自己時傳來的淡淡香味、他親吻自己時的浪漫深情,以及他與自己同榻而眠的時候……
「——啊!千萬不能再想下去了!」他趕緊用報紙遮掩住自己一瞬間通紅的臉頰,那種一路從脖子熱到耳朵的感覺總是讓人困窘不已。
什麼平安夜、什麼聖誕節嘛!不重要!通通不重要!反正一定又是忙忙忙!註定過不了的節日也就沒什麼好過了啦!那傢伙也是吧?平常總是播夜線新聞的他,今天怎麼反常播了上午時段?該不會是同事請假,就找了這個永遠不會拒絕人的好好先生代班吧?唉,說到他的不會拒絕還真的是氣死人!從兩星期前開始,每天就搬一盒又一盒的軟糖、草莓、巧克力回家,說是同事送的、朋友送的、觀眾送的、早餐店老闆娘送的,最好還有路人送的!這是怎樣?聖誕節幹嘛也要來情人節那一套?巧克力難吃死了!再說耶穌生日關你什麼事呀?別人生日你收禮物這還有天理嗎?!
自然捲男人忍不住心裡又是一陣碎碎念。
※
下午六點十五分。
自然捲男人坐在筆記型電腦前,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話說凌晨跟著警方上山搜索還真是折騰哪。今天的稿量依然很多,而且殺人放火樣樣都來,很諷刺地,十二月廿四日,完全是個一點都不平安的平安夜。
每天寫這些新聞總是讓他懷疑,這個社會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人家只是看了你一眼就要被砍?為什麼情侶分手可以鬧到抱瓦斯桶自殺?為什麼網路上會有年僅十二歲的小女生在搞援交?為什麼作父母親的居然會狠心把親生小孩長年關在狗籠裡?如果可以,他真想一一把這些疑惑全都問清楚。算了,他現在只求晚上別再有突發狀況,否則漫漫長夜,他又要以分局的藤椅為伴了。
分局裡依舊鬧哄哄,有警官正在訓斥街頭混混,也有趕到分局的家長在跟對方賠不是,而那些調解夫妻吵架互毆與車禍糾紛的,更是嗓門分貝一個比一個還要大;就在一團混亂中,他的手機響起,打斷了他批哩啪啦敲著鍵盤的節奏。
哼,在記者趕稿的時候打來的電話最不識相了!如果是詐騙電話,絕對要交給隔壁警官聽。他沒好氣接起了手機:「喂?」
「競文,是我。」電話那端傳來的熟悉聲音不急不徐。
「呃,翔凌啊,」他不自覺壓低嗓音、急匆匆地問:「怎麼樣?有什麼事?我還在趕稿啦!你呢?還在公司嗎?今天還是要播夜間新聞嗎?吃飯了沒?不要再收人家給的聖誕禮物喔!家裡放不下了!還有,今天是星期三沒有收垃圾……」
「不用擔心我啦,我今天跟同事調班,下午就已經下班回到家了喔!」翔凌笑瞇瞇地說:「今天你大概幾點可以到家?我們在家裡一起吃晚飯好嗎?我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哦!」
「你?準備?晚飯?」徐競文難掩質疑:「你確定嗎?你不是只會煮開水跟稀飯?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廚房很危險你不要隨便進去啊!」
「放心,晚餐我是買現成的,只要自己再稍微加工一點點……」
「——等一下!算我求你,千萬不要自己加工啊!」
雖然手邊的稿子還沒處理完,但是競文還是火速答應翔凌會盡快下班回家吃晚飯,因為他實在不想讓翔凌跟晚餐食材在家裡單獨相處。此刻,徐競文心中有股不太妙的預感。
※
傍晚十點卅七分。
拖著疲累的步伐,徐競文終於回到家,迎接他的是他的室友,也是第三頻道的記者兼主播鄭翔凌。
「……對不起,前天跟昨天都沒回家,今天也還是忙晚了。」競文垂頭喪氣地踢掉球鞋換上室內拖鞋,覺得身上的筋骨都要散了,「唉,都十點半了,你已經先吃了吧?」
「你說呢?」翔凌接過競文裝著筆電的沉重背包放在客廳沙發上,接著又立刻開心地跳回他背後,像個小孩子一樣捂上他的雙眼。
「喂喂喂!你幹嘛啊?」競文嚇了一跳。
「給你驚喜呀!」翔凌湊在他耳邊輕笑,呼出的溫暖氣息搔得他癢絲絲的,然後該死的,自己的臉好像又開始紅起來了……「今天的聖誕大餐是我花了一整個下午跟一整個晚上的時間做的喔!你猜猜是什麼?」
吼!就叫這傢伙不要接近廚房了,也不要妄想給任何食物加工,他竟然還……唉,算了,畢竟也是一片好意啊!「好吧,我猜……應該是一大鍋加了鹽的愛心稀飯吧?」競文絞盡腦汁掰答案:「還是一大壺你親自燒的白開水喝到飽?」
「都不是啦,」翔凌嘟噥著:「你就這麼小看我嗎?」
「不,我不是小看你,你絕大部分都很好……我小看你的地方只有廚藝而已,哈哈。」徐競文順便附送充滿危機感的乾笑兩聲。
「你等一下自己看就知道了,」翔凌一邊帶著競文往餐廳方向前進,一邊語帶得意地說:「看到的時候你可別被嚇到喔!」
走到餐桌邊,翔凌放開他捂住競文雙眼的手。五秒鐘後,屋內充滿徐競文驚嚇過度的尖叫聲。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那是什麼東西?!乍看之下是一團焦黑的垃圾,但是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一隻烤焦的火雞啊!而且因為沒有頭,看起來有種驚悚的感覺……最可怕的是,火雞肚子裡面究竟是塞了什麼不明物體啊?!他彷彿可以感受到火雞的怨靈正在餐桌邊徘徊著,咯咯咯地叨唸著自己死得好慘好慘哪……
「那是玉米唷!」翔凌指著火雞的屁股:「我是買現成的烤火雞啦,但是我看電視料理節目都會在火雞肚子裡塞餡料一起烤,所以我就翻了翻冰箱,發現還剩一支玉米,就把它塞進去重新烤過一遍……」
「——玉、玉米?!」翔凌不說還好,說了更是讓競文快要昏厥。燒焦的火雞、沒有頭、屁股裡還給個迷糊鬼硬生生塞進一支玉米!天哪!這不就跟我今天凌晨看到的那個……
「噁…………」去你的平安夜、去你的聖誕節、去你的火雞大餐!總之,這是在他眼前發黑之前,心底爆出的最後一句話。
※
十二月廿五日,清晨六點廿一分。
等到徐競文恢復意識時,已經是隔天早晨的事了。雖然他搞不太清楚自己為何會只穿著一條四角褲側身睡在翔凌的單人床上,全身還被那個傢伙像抱抱枕一樣地緊緊纏住,但是坦白說,像這樣子窩在他的懷裡自然醒來還挺幸福的……想著想著,競文的臉泛紅了起來。
他面對面看著翔凌的睡顏,那是一種全然的放鬆與自在,細看他那頭與自己完全不同的滑順黑髮、雅致的眉眼、挺直好看的鼻梁、夢中微微噘起的嘴唇,頸項上的脈搏輕輕跳動著,再往下則是迷人的鎖骨,以及每每被筆挺西裝所包裹住的勻稱身形……當下他真覺得他室友實在是個完美的男人啊,擁有完美的臉蛋、完美的身材、完美的個性……他確信今天一定會是個完美的一天……
——只要別再讓他見到那隻火雞!
(每次要惡搞總是會先想到這兩隻,我真是對不起他們 XD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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