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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6-01 13:33:51| 人氣62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告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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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晴朗而涼爽的星期天。

台北車站周圍,匆促而不及飽和的人們。清晨的火車站,總交雜著旅行前沈靜的歡愉與辛勤疲憊的庸碌。我看到提著大小行囊準備遠行的年輕人,以及面無表情地看著手錶、提著簡潔公事包的專業派人士。一如過去所見的每一個火車站的清晨。

開車的前半個小時,我繞到地下街的誠品。這個我不甚喜愛的書店如今已成為台北都會文明的標準符號,雖然我終究不明瞭大清早在火車站翻閱《美麗佳人》與在便利商店偷看《壹週刊》有何不同,文化的場域,以生澀卻常見的術語來說,而我正成為這文化現象的一份子,可悲地。

揮舞著毫無章法的思緒,我轉身看到一位擁有美麗雙腿的女孩,正瀏覽著我隔壁的藝術書櫃。我猜想著她注視著哪一位畫家,印象派以後的幾個名字從我的腦中輕輕地閃過,突然間我領略到這不過是偽裝過的意淫,於是便停止了。

如果是電影,我這時應該觀察她還繼續注視著什麼書。也許到她身邊,說我也喜歡這個作家。然後,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坐火車。

當然,那只是電影,我窮極無聊地想著,開始動身走向附近的便利商店,此時我需要早餐更勝於美女—講得好像真的能輕易地由我選擇似的,另一方面,我又想起不知道哪位朋友在吃飯時隨口說的,男人無論在任何時候都不可能需要比美女更多的東西,真是鬼扯,我想,雖然這鬼扯有一點我的風格。

距離開車還有五分鐘的時間。

以手指扣著蘋果口味的優酪乳,走到暗沈骯髒的台鐵月台。有種說法,看人等車時的姿態與神情,就能看出此人的生活態度。也許是吧,我試著想,那提著滿袋粽子與蘋果的阿婆臉上的疲憊寂寥表情到底代表著怎樣的人生價值?這一次我只幻想了三十秒,阿婆,妳別介意。

然後我看到景浩,提著一袋杯子蛋糕。不知為何,我似乎記得在另一個遠行的場合,他也提著一樣的東西。也許他真的很愛杯子蛋糕吧,就像我很喜歡飯糰一樣。

火車準備要開了。這一次,不是去旅行。我想起那一次美好的海濱夜市,還有打靶贏得的皮卡丘玩偶,溫暖的海風,甜美的回憶,感覺昨天一般的景象其實已過了不知幾年。

同車廂的,是一個狀似新加坡人組成的觀光團。新加坡人為何要集體來台灣觀光我也搞不懂,不過中英台夾雜的口音讓我想起【小孩不笨】,此時還真的有兩個笨小孩拼命地對著窗外大吵大鬧,好像第一次看到隧道、電線桿和高樓似的,可以的話我想變成五秒鐘的殺人鬼,只要五秒鐘就好。

但我只能翻開預備好的書,卡蘿的傳記,第一次坐火車不帶村上春樹。

天空泛起迷樣的烏雲,然後開始飄著細雨。我愣愣地看著雨滴呈四十五度角往車後飛去,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伽利略與牛頓,慣性的協調美感,他們好像是這麼說的,而我確實當不了物理學家。

思緒漸漸飄到有關智偉的回憶上。我很努力地想找到第一次碰到他的場合,印象卻如掉入水溝的水彩畫一般糊成一片地被蹂躪著。我想起第一次被壘球打到、第一次收到心愛女孩的卡片、第一次和女朋友去墾丁玩、第一次被好友遺忘,無數個第一次在腦中糾結成一團,然而裡面沒有智偉。

有些傷感,不得不然的難以克制的傷感。

超過一年沒見到他,想必他一定消瘦了許多。我想起和喬安一塊兒去探望翁景民教授—還是佳蕙?還是我去了兩次?記憶以驚人的速度剝落著,但我無法忘記他消瘦而無力的面孔,虛弱地叫我們要勇敢,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而躺在棺木裡的他變得更加地憔悴。我記得他辦公室裡灰塵的味道與陽光的溫度,還有他開玩笑似地說,我像政治人物。一點都不像啊,老師,我一直很想這樣跟他說。

來不及說,他就走了。約莫四年前,賴瑞琴老師在教室的角落跟我說,千萬別考法律系,你考不上的,就算考上了,你能怎樣呢?你的心不適合律師,當檢察官,遲早被黑道打死,千萬別去念法律系。

曾何幾時我在她心目中是那麼地剛烈直率,純粹的誤會啊,我想,三年後,尤丁玫老師在辦公室外的矮牆旁對我說,才一年多,你就變得世故了。有一下子我也搞不懂我到底屬於那種質地的人了,只是賴老師在電話裡跟我說,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的,之後的不知道幾個月,那場悲劇性的大火就發生了。

春夏之際,奇怪的巧合,我忍不住想著。窗外的雨時大時小,我試著把自己從毫無道理的龐大脈絡中拉出來,然後專心回憶著有關智偉的一切。我確定我記得他那充滿精神的口音。

稍微瞥一下手中的書,卡蘿的人生並不比我所熟知的悲劇人物多了些許幸運,〈破碎的脊柱〉,對痛覺的陳述過度的具象化,直接看解剖照片不見得會更無力,不過我好像可理解為何那群「迂腐的法國知識份子」會將她歸到超現實主義的門下,即使她並不想。突然想到,馬格利特似乎也是同等的姿態。畫地為王,是這樣的意思嗎?誰知道是什麼意思。操著奇異口音的孩子們繼續喧鬧,我的意識逐漸遠離。

花蓮就這樣到了。

火車站附近變得非常漂亮,我難以想起上次來是否為這副光景。會合了班上其他人,大家都以一副沒有精神或不宜太有精神的表情等待著接我們去教堂的遊覽車。智偉是教徒啊,跟翁教授一樣,一連串的名字在我腦中閃過。我討厭教會,但好像跟教徒挺有緣份。

思緒飄到畢業前的夏天,那時我們也同樣地坐在遊覽車上,然後一路開上天祥晶華。那是個我喜歡的陰天,我拿著新的相機猛拍遠方的山,記憶卡中堆疊著許多糊掉的海岸線。我試著在窗外尋找任何熟悉的景物,然而一切都疏離而陌生。這時,美崙浸信教會轟地已經在眼前。

事情就是這樣。你越不想及早面對的東西,總會等不及似的跑到你的前面。

那是一棟外型高大、內部卻不時呈現狹窄氣息的建築。在空曠的教室吃午餐時,一位學姊和我小敘了一番。我竟把自己的學姊誤認為另一位企管所的,記憶紛亂著,或許我比想像中地更不專心。

一邊上樓梯、一邊回想著以往參加過的教會系告別式。平板的聖歌、從來就不想仔細聆聽的證道。大多數人都入座了,只好選了角度歪斜的左方三十度位置坐下。銀幕上投影著智偉悠閒地喝著咖啡的照片。我向來不愛照相,覺得那是種極為虛幻的不實產物,特別是當我們必須靠照片來抓取著什麼的時候,往往是導因於我們再也無法以手以呼吸碰觸那渴望懷念的瞬間所需的不得不然。

問題是,很多時候,照片確實是通往記憶的唯一線索。即使是我也時常後悔著,為何在某個的時候沒有多照些照片呢。像那次的花蓮之行,我就沒有任何照片。為什麼不想照相呢?她問著。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賭氣似的自己買了即可拍。事後,她總是拒絕讓我看裡面的照片,好像我因此失去了某種資格。

智偉在銀幕上對著無數的我們微笑著。我恍神地直視著他不可能眨眼的瞳,司儀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安息禮拜就這樣開始了。

這種事,不管參加了幾次,都好像第一次。除非很用力,否則很難想起接下來要進行什麼程序。司儀的語調,永遠冷硬而專業,道教的,佛教的,基督教的,天主教的。司儀領著我們唱詩歌,〈因祂活著〉,〈靠著耶穌得勝〉,我不確定以前是否唱過這兩首,但它們聽起來永遠都一樣。耶穌以肉身為人類贖罪的大義,戰勝死亡的復活,我像在成功嶺唱軍歌一般的對著嘴無聲地唱著,想起不知幾年前、在復興公園旁跟我大談末日與火湖的激進教徒,耶和華是以色列人的神啊,所以你不會在生命冊上,我當時很想這麼跟他說,到底是基於什麼理由克制住了呢?

簡短的詩歌以驚人的遲緩節奏延續在冗長的時間裡,「祂名叫耶穌,祂愛世人,醫傷心者,又捨生命使我的罪得赦,但那空墳卻能證明救主活著。」我發出無聲的氣音,這一切到底與我何干,我眼光飄往銀幕上智偉無聲的微笑,學長,你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信教的呢?

為了逃避那詩歌,我努力地回想著和智偉一起出現過的場合,然而記憶的光就像阿爾卑斯山上的空氣一般稀薄,迎新送舊像泛黃的泡水照片般閃過我渾沌的腦,四四○六的印象略微清晰,卻不記得智偉是對我講話,其他學長打鬧的聲音隔著水似的低鳴著,終於我想起廣告心理學課堂上智偉的位子,我們的桌椅排成橢圓環狀,智偉坐在橢圓的一端跟我遙遙相對,我記得他那天根本沒念書,卻也以某種含糊混帳的論述回應了張老師的提問。這學長,真像商學院的啊,我當時想。

此後,智偉就像某種介於蝴蝶與空氣間的存在,不時地出現在我研究所第一年的生涯。在我這樣想著的同時,串場的講道似乎已經結束,營繞著原罪與恩典的虛無語彙漸漸散去,銀幕開始放映著智偉從年輕到長大的種種照片。

我彷彿看到我的一生也在銀幕上慢慢地流過。我想起正忙碌著學術大小事的翁老師突然臥病住院的當兒,想起一切正在起飛的智偉忽地被移往花蓮與時間賽跑的去年,我們所憧憬的盼望的追求的到底算得了什麼,如果我們也需要跟時間賽跑,到底有多少東西會留下來。我無言地想著,台上的弟兄正說到,智偉最喜歡的城市是紐約,這麼一想,智偉好像真的這麼說過,我想像著智偉眉飛色舞地談著紐約的一切,然而不知怎的,我更能想像智偉穿著寬鬆衣服坐在海邊的樣子,總是說著什麼的智偉,這時安靜地在我的腦中望著海邊。

那必須是個涼爽如花蓮海岸線般的地方,陽光以適中的溫度透過雲層照耀著海灘的碎石,還有海水清新的聲音。我可以想像智偉或站著或臥著在那樣的海邊,無聲地望向遙遠的地平線。

海的印象還不夠清明,這時文渝上台向大家致謝。我透過藍色的墨鏡望著初次見面的她,不若傳聞中的嬌小。很祥和,以我難以理解的巨大平靜沈穩地和大家說著智偉,說著上帝,說著耶穌基督的愛。我面無表情,揣測著她可能激濤過可能平靜了可能五味雜陳的心情,是什麼樣的力量讓她看起來如此堅強。另一側的牧師以讚許的眼光點頭著,他剛結束一場我無法耐著性子聽完甚至引發著我不切時宜的憤怒與反叛的證道,這我永遠無法認同的一切,然而此刻的文渝是多麼地沈靜,摻點荒謬卻又耀眼的、無言的美麗。

然後,在一陣我依舊無聲的聖詩吟唱後,終於到了見智偉最後一面的時刻,我想起翁老師削瘦的臉,想起失去了生氣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更想起了正是因為火災的緣故,我才沒有見到賴老師最後一面,我卻總以為我看過她在棺木裡的樣子。

智偉的臉,確實地也意外地如此消瘦地睡在我無法想起顏色的棺木裡。後來一個學姊說,她把花放於智偉的心上,我完全想不起我放在什麼地方,也許是橫膈膜吧,我猜,我只顧著看智偉的臉,試著藉此回想起他還沒生病以前和我說話的樣子,那是一通簡短的電話,簡短、但朝氣蓬勃的電話。

智偉的眼瞼與嘴唇沒有完好的閉合著,我腦子裡上演著類似【六尺風雲】的對話,眼睛則難以離開智偉的眼,彷彿期待著他會突然睜開眼睛說,啊哈!你們都上當了。當然,這不是他的風格,如果是另一個朋友的話,我會忍不住這樣懷疑著。

和文渝握手時,我連節奏感都失去了,腳步奇怪地打結著。文渝隔壁的長者也和我握手,那是智偉的父親嗎?我不確定,但我也握他的手,試著用力地握著表示我的心意,他接收到了嗎?我不確定。智偉啊,你接收到了嗎?

平板的背景音樂繼續奏著,蚊蟲一般地干擾著我的思緒。智偉的臉隱沒在人群之後,這會兒也到了棺木闔上的時刻;我突然覺得眼眶一熱,這才是真正的結束,即使他已離開了軀體離開了教會離開了我們聚集著的溫暖房間,我總覺得棺木闔上的瞬間才是真正現實的句點,標示著明確的生者與死者時空的割裂。

於是,智偉就這樣離去了。稍後他的遺體將被火化,被分解濃縮成單手可負荷的微小質量,再被置於某個黑暗的無聲立方空間,直到世界末日。

就是這樣了吧,我想。雨越下越大,說好了配合氣氛似的嘩啦嘩啦地不停,這不是我想像中該有的天氣,海邊應該也下著雨吧,我想,不過沒關係,雨總會停的,到時你就可以去海邊了,就像我想像的那樣。

一路順風,智偉。

註記:智偉的告別式,五月二十九日下午一點。

圖:馬格利特〈廣闊海邊的男子〉,1926年,布魯賽爾私人藏。

台長: Sean W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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