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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睜開眼睛，手機顯示時間為十點四十四分，距離鬧鐘狂聲大作已經過了四十四分鐘，而他壓根兒記不起電話到底何時響過。

這樣的日子已過了半個月；每日在床上輾轉難眠，入夢後又難以深深入睡，總覺得與現實世界牽扯著難以割捨的羈絆而不忍墜入虛無的夢中，實際上又確實地與人世間割裂了似的以致於永遠無法察覺身旁的各種異動，直到渾身疲倦地醒來，才驚覺自以為的淺淺入睡其實耗去了無數難以追回的青春。

揉著乾澀的雙眼勉強起身，一張唱片碰然掉到床邊地板，發出沈悶的響聲。拾起一看，是她送給他的一張唱片，以紙盒包裝著，無怪乎落地毫無清脆之聲。

注視著那略微陳舊的唱片封面，心思迷糊卻不知該作何觀感。他對於交往之中細節小事的記憶力極不在行，卻對拿到這張唱片的前後經過充滿記憶。那記憶已化為純然事務性的記錄，大小細瑣歷歷在目，卻如倉庫目錄般的乏味平淡；惱人的是雖然想將心中的雜物出清廢棄，記憶卻如含毒菌類般的四處叢生，自以為往事已盡數抹去，一轉身猛然又是一片潮溼密林。

難道永遠都得背負著這些記憶而活，他暗歎。與其說心中在意，不如說心的負重有限，縱然早已事過境遷，心卻像吸水過多的毛皮般沈重不堪、拖泥帶水。帶著回憶碎片的心，是哪兒都去不了的，他深深明白。當他一邊查閱著心的地圖、急於辨識正確的路標以踏上新的旅程，卻發現心如同剛被注入靈魂但殘破不堪的石膏像，拖著肢解不全的軀幹與肢體試著脫離石座基底的囚禁，正欣喜於上半身終究脫離那窄小範圍的侷限，回頭一看，兩條斷裂不清的腿還有一半黏在地板上呢。

這不是自由；這不是他想要的自由。他暗自呢喃。自由的人是不能被這樣侷限的。抽象的牢籠不存在，牢籠是想像之物。他繼續自言自語。

真正的牢籠，是抽象世界的荒原。荒原將所有人囚禁在其中，只有真正清醒之人能看清這個真相。荒原是無法逃離的，人只能在荒原中學習生存之道，企圖逃出荒原的人，心已經踏上了死路。只有接受荒原的人，才能在荒原之中繼續旅行。即使荒原沒有邊際也沒有終點。

他放下那張唱片，想著有什麼義賣場合可以將它捐出奉獻。你總是躲在你的荒原裡頭不肯出來，她不只一次那麼說。妳錯了，妳也在荒原之中，所有的人都在荒原之中，只是很少人發現、更少人願意承認，我們都活在這個無色的荒原裡，無聲地交戰廝殺彼此踐踏，即使我們懂得微笑懂得擁抱，但在這無色的荒原裡，一切都是無謂的。這不需要到了終點才恍然大悟。妳就是太脆弱才無法看清這點的。

他繼續喃喃自語著。是的，我一定是太堅強了。我找到了荒原的中點，無盡荒原之中唯一沒有風砂的地方。

繼續活在你想像的世界吧，她離去的時候說，我不要困死在你自己建造的荒原裡，我能夠自願地走進來當然可以微笑地走出去。你好好留在那裡吧。

妳錯了，妳跟我一樣是出生在荒原裡頭的。就像這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樣。

只是，並不是每個人都長著眼睛的。天生的瞎子遍地皆是，他們聽著荒原中呼嘯而過的幻覺之風，還以為遠處有著溫暖而閃耀的城市，在那裡幸福的一切都是可能的。

而妳註定要看到真相的，就像我一樣。我們是荒原之子，在找到荒原的中點以前，我們只能繼續旅行。

他將唱片折成兩半，將其中一半放進了信封袋裡，寫下了她的住址。

妳能夠看清來自荒原中心的暗示嗎？

妳可以的，因為妳跟我一樣，都是荒原之子。

圖：達利〈戰爭的面貌〉，1940年，鹿特丹貝寧根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