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煙〕——弔，不落風塵中的，風塵人。
啊，已經好遠了／那天空。
長劍濺血入地三分，沐流塵劇烈喘息著，鬆手一放，無力的身軀在四無君墓前倒下跌進一堆深沉雪裡，然後就沒有再動／冬景的雪地裡給他拖出了一條殷殷血路，那樣激狂的廝殺彷彿已經是千百年前的事，再也與他無關。
這樣的苟延殘喘是他的要求，因為即使痛苦他依然想要死在充滿回憶的地方，他還記得蜀道行憐憫著想要讓他一刀了斷的神情，他微笑著喘氣／只是要一個完美。
沐流塵疲憊閉上眼。他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作啊……
不落風塵——
遙久以前的記憶緩隱隱浮現，曾經有一個人對他說——
．
橫雨蘭崤幾乎終年有雨。
沐流塵輕輕地嘆了口氣，紅眸無奈地瞅著眼前又開始互相嘲笑調侃的四無和王隱；哎……『喂，你們兩個節制一點，烈酒可不能當茶水喝，都已經幾歲的人了還在拼酒量？先說好，不落風塵不歡迎醉鬼啊！』
四無那時笑的一臉奸詐：『那倒要看看先栽倒下去的是誰？』
後來不知道酒過幾回。
根據四無的說法，他一聲不吭連表情都沒變突然就倒了下去；那時四無和王隱還正當興起，才要開始努力的拼酒，喝得特別起勁。
『啊咧？』
王隱已有些醉意，本想抬腳踹踹沐流塵看看他是不是酗酒過量突然暴斃，但幸虧四無先出聲阻止了〔要不隔天他酒醒之後，絕對會用天外有天把王隱打成重傷〕：『欸，只是醉倒了而已；這麼做小心他明早起來追著你打，更甚乎把你轟出不落風塵啊。』
四無君蹲下身，將羽扇插在領後，身手拍拍沐流塵的臉頰：『喂、喂，沐流塵……』
沒有反應。
他有些苦惱的望向亭外，聳聳肩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只有一個辦法了……』
那一次橫雨蘭崤聚會的收場，是四無君揹著醉到不醒人事的沐流塵，而王隱笨拙地提著一堆酒罈顛倒撐傘漫步在傾盆大雨中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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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要回天嶽嗎？』
四無君淺笑了會，老實地接過離月端給他還在沁煙的茶，不顧一旁王隱盼問的眼光，倒是悠哉地喝起茶來了：『現在人都睡成這樣了，你忍心拍拍屁股就走？這樣看來好像是你比我還沒情沒義。是說……這傢伙的睡相還真可愛，一點高人風範都沒有。』
言竟，他不客氣地放肆大笑出聲，然後還伸手狠狠捏了沐流塵的臉頰一把。
平風的玩心還真是難為了沐流塵啊……王隱在心底嘆了口氣：『好了，平風。讓他好好睡一覺吧。』
四無君啜了口茶，收起玩笑的神態，突轉意味深長地道：『其實，有一個問題……我一直都想問他。』
『什麼問題？』
『不落風塵、沐流塵，你不覺得是很強烈的對比嗎？名號多少算是對自我的一種期許，所以，他對自己的期望，究竟是哪一種？』四無君輕啜了口茶，而後放下茶杯。『——算了。就當做我沒問吧，我在不落風塵四周走一走。』
反正……是他自己的人生／別人沒有左右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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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要回天嶽？』
這是他醒過來以後，看到甩扇噙笑的四無，在頭痛欲裂的情況下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
『欸，心情好，留下來替你煮醒酒茶不行啊？』嘖嘖，和王隱的反應一模一樣，真是……四無君似笑非笑的神情映入沐流塵眼簾，他輕哼一聲撐坐起身，接過香氣仍在徐徐蒸散的熱茶；唉，想偷懶就說一聲，何必抓他來當理由？
『哦，我該感謝你嗎？』沐流塵緩緩喝了口茶，舒服的吁了口氣。『還有，昨天你和王隱說了什麼？』
四無君一愣。『哪有？』
『別以為我醉了就什麼也搞不清楚；只是爬不起來而已。』沐流塵放下茶杯，好笑地看了神態不大自在的四無一眼，道：『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好奇你為什麼會有那種想法罷了，我想一般人……通常不會注意那些。』
『……也只是好奇罷了。』
『但你話中有話。』沐流塵垂眸微笑，而後緩緩將手中熱茶飲盡。
『事實上，我也只是猜想，像你這樣的人，會選擇怎麼樣的人生。至少目前看來，你仍是不食人間煙火那一種，但願以後……你不會因為這樣的矛盾而後悔，更甚至迷惑沉淪而無法決斷，遺憾一生。』
『呵。』他一聲輕笑。那時他想／以後，多麼遙遠的以後。
『你知道，我向來要個完美。』
然而，他的心像是被那句話重擊了下，無法反應。
智而不惑啊……／他微笑。
但願。
．
那，是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不在意俗尚的眼光？
是王隱和四無相繼走了以後？抑或……
遙遠的以後終究還是走到了，在他們兩個都離開以後，他選擇跟著沾染滿身風霜，試著親身體會那是什麼樣的滋味；然後，他真的迷惑了。
身軀已被冷意佔據逐漸麻痺，已經不感到疼痛，只是氣力隨血一點一滴流逝，進而完全不聽使喚；這就是死亡嗎？這就是他，生為智流九皇的宿命？／合該為他人而亡。
金髮和血散在雪地裡，成了一種詭譎淒豔的景象。
沐流塵握緊掌中那雪，感覺它一點一滴溶化，無聲無息，又回歸天地；他忽然湧起一種深刻的悲哀，比絕望更令更他難堪的／醒得太晚、明瞭得更晚。
但他還是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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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記得。
他一直不喜歡看四無和王隱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和沉重的腳步走進不落風塵，有很多次他一直有種衝動想要問他們，江湖究竟是怎麼樣複雜的鎔爐，為什麼……可以這樣奮不顧身？
我的理想在那江湖裡，為了爭取，當然可以奮不顧身。／有一次，四無笑著對他這樣說。
『江湖，真是一種致命的魅力。』
將繃帶綁上結，沐流塵轉而洗淨雙手上的餘血，而後坐下，靜靜望著四無君拉上上衣的身影，經年累月在身軀上留下的傷痕不減反增，他似是有感而發／真是，像個愛打架鬧事的大男孩。
那時的四無一樣微笑著／沒有說他對，也沒有判定他錯。
『只是貪不貪婪的差別罷了。走進江湖的人總有自私的欲望罷。』
沐流塵垂眸嘆息了。
『心情好不好？』
一問之下，四無君愣住了，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為什麼這樣問？』
『很久沒喝過咱們四無軍師煮的茶了，介不介意留下來替我這懶人泡壺茶？』
四無怔然的表情又轉換回瀟灑自信微笑，悠哉的搖著扇踏雪往他最愛的冬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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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近有點動作了，是懶人終於動了凡心故勤勞了些嗎？』
沐流塵淡哂著，支手撐頷：『欸，不太好笑。不是我動心了，那只是一種未了的責任而已——一種從上古以前流轉到現在，師門沉重的責任而已。』
『這樣啊……』四無放下茶壺，半晌後緩道：『你果然還是適合隔山觀虎鬥，不適合自己沾染滿身泥濘。』
『啊？』
『在那裡沒有其他，只有為自己、為自己的理想而活，就如此而已。』
『為自己的理想而活，你過的快意嗎？』沐流塵望向四無君深沉的褐眸裡，似是惋惜地道：『就算被稱作偽君子、被稱作真小人也無所謂？』
四無君一臉無辜地聳聳肩：『好友，我是軍師耶～極盡所能的奸詐就是我該做的事，我何必去在乎世人對我的論斷到底是偽君子或真小人？』語氣一轉，他笑道：『你認為我是哪一種？』
『兩者有差別嗎？』
『哎，差多了。我這坦蕩蕩的真小人可是眾矢之的，不過——到底都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吧！』
『如果將來有一天，我被迫作出這兩者之一的選擇；你，會希望我選擇哪一種？』沐流塵淡笑著；其實答案在他的心中一直都很清楚、也很明確，因為他早已決定，且不容後悔。
他微笑，沒有回答。
後來。
『想喝點酒嗎？』
『我不想再揹某個醉倒的笨蛋。』
『從那次以後，你還看我醉死過嗎？』
『…是沒有……』
『那，還有問題嗎？』
『算了算了，想喝就去打吧！』
『……』
．
他從來沒有想到，那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四無了。
之後四無和王隱那樣冰冷飄邈的墳塚一直讓他難以置信，直到每天夜裡他在無邊孤寂靜夜中醒來／且當那時記憶總是異常清晰，最後他終於不得不相信。
他繼續，求著自己想要的完美。
所以——
『請留我，最後一口氣。』
拔劍的時候，他才會這樣，和蜀道行說。
『為什麼？』
蜀道行無情的目光如炬，朝他燃燒殺意。／沐流塵淺笑。
『——賜長死的不流血之殺、求永生的仁慈之殺，那麼，就給我一個完美吧。』
．
這一個世界裡，人只為自己而活。
四無對他這麼說。
後來找不到界限的孤獨寂寞震醒了他，那一天他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的時候，思緒便從迷惘中掙脫了／如夢初醒。
『一個沒有自我的人，如何為自己而活？……』
智而不惑他終究……
終究……
絢爛劍光飛閃／僅止於一瞬。
所以，當蜀道行手中的刀刃似是殘忍地貫穿他的身軀的時候，他才會不自主地便釋然微笑嗎？
『沐流塵……』他的微笑震懾住了他，迎接死亡前像是一種淒然絕望的美麗。蜀道行一愣，傷口噴出的鮮血沾濕了他持刀的手；其實他可以閃過的，然則他為什麼擋也不擋、躲也不躲？
而後鮮血漫天飛濺。
沐流塵收劍，淡道：『蜀道行，殺人的時候，你不覺得痛苦嗎？』
『無情之殺、慈悲之殺、渡世之殺，何來痛苦之說？』
『你的眼神，並不是這麼寫的。』沐流塵哂然，聲音卻像是嘆息一樣沉重：『我很慶幸，今天殺人的，不是我。』
因為，離開的人從來不會感到痛苦；真正痛苦的，是那些送人離開的人。
『人哪，都是愚蠢的；而且，越痛苦就越愚蠢。』
——所以，你很痛苦吧。很痛苦吧……
他默認，自己是一個極度愚蠢的人／沉淪在始終無法解開的痛苦中。
因為，他愚蠢／所以，他痛苦。
相扣。輪迴。
於是，沐於流塵之中；笑世局於風塵不落之外。
蜀道行垂首，沉默了。／……天道無情的仁慈之殺。
『師弟，人生只有比較，就失去自己的意義。你就是你，雲濤夢筆沐流塵——沒有人可以取代，或比較。』
『自己的意義……』
沐流塵大笑。如此淒涼。
『最終，還是你勝我一步。——師兄。』
啊，真是……愚蠢的瑜亮情節……
『……謝謝你。』
師兄。
沐流塵持劍背手緩步離開；遠方蜀道行蒼涼低沉的歌聲，有若輓歌。
．
沐流塵倚在四無君墓碑旁，疲憊卻仔細地看了不落風塵最後一眼。
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墮落於風塵、為自己而活，所以他並不後悔，只是有些唏噓。這樣蒼涼的完美啊——
沐流塵一揚手，一簇微燄從冬景的枯枝開始燃燒，漸漸地、漸漸地……
焚舞。
他抱劍微笑，將最後一杯酒灑在四無墓前。
「敬你們兩個，也……」
「敬，我自己。」
他抬首仰望被火光染紅的天空，微笑。
「我從來都無法，為自己而活……」
持劍的手，緩緩垂下／眼淚不知道為什麼，在修長羽睫闔上同時落了下來。
你說，到最後——
你還是，走進去了。／也沒有回頭。
你說你生平無大志，特別懶散地不想走上那條不歸路。
為什麼？
為什麼最後還是沾染滿身風霜畫上句點？
為什麼你還可以微笑著離開？
啊，直到最終，還是好多個無解的為什麼。
﹝我自己也好想好想知道答案哪。﹞
──我想好好的替自己活一次，嚐嚐自私是什麼滋味。
你這麼說。
某些責任已經不屬於他；剩下的，留給世人去論斷吧！
恍然間，他彷彿看到／四無和王隱，正在彼岸，對他輕輕微笑。
不落風塵一地淒涼。／回憶葬於烈火流光。
曾經有個人，微笑說：
……
不落風塵向來都是不落風塵的，在風塵裡自甘墮落而疲憊沉默的，從來只有他們這些，風塵人。
．
２００４／２／２７〔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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