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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張怡微】



每年的臘冬，都是上海、浙江等地區晾製海鰻的黃金季節。直到年夜的時候，蒸上第一塊，肉質豐滿、鹹鮮合一。其次，響油鱔糊、油爆河蝦、清蒸河鰻、糖醋小黃魚、栗子雞、紅燒肉等等，也都是外婆的拿手好菜，在她看來，雞鴨魚肉黃鱔河蝦河鰻，都是新年必然要亮相的菜色，她從不換「行頭」，刻板守舊，只允許我們帶新菜，但老花式卻一樣都不能少。

我記得，每年的大年夜前晚，外婆總是睡不好的。她延續至今的怪習慣還包括，無論我們怎麼勸說，深夜輾轉反側後，她依然會起身淘一整鍋的米，以為我們在吃完她預備在灶頭間的一整桌年菜後，還不夠管飽的。但她永遠都放不落這顆記掛的心。

年三十的菜價最貴不過，老一輩一定不會當這樣的「沖頭」。準備年貨的事，他們提前一兩個禮拜就會開始忙活，雞鴨魚肉陸續登場，掛滿在灶頭間。真正到了年夜當日，他們反倒是胸有成竹，清晨悠悠地到菜場上晃一圈，領領世面，為的就是聽一個巔峰時候的菜價，回來好和鄰居們炫耀自己前日買下手的那個時機多麼恰當。

【磕頭跪拜，祈求保佑】

小的時候，我和堂弟最愛破的就是新年時候外婆家那道虛掩的大門。因為外婆會故意將門關不嚴實，又不大開，像是在等我們，又不著急。但那時的我們哪會在意這些，冒冒失失地就奔了進去，甩得房門「乓乓」響。每到那時候，外婆就會操著一口濃郁味道的常州話喊道：「勿要吵，慢慢點，先去磕頭哦。」

先去磕頭，意味著我們又要看到那些看不到的人。我小時候挺記恨他們，因為他們能吃到外婆燒的頭一波熱菜，而我們活人卻只能等。不過這當然是開玩笑。「拜膜膜」，也就是祭祖，幾乎是上海老派人家過新年頭一道程式。和許多上海人家一樣，我外婆雖也口口聲聲說，我們不過是「走個過場」，實際上呢，卻是「螺絲殼裏做道場」，乍一看還真有規有矩、有模有樣的咧。

在廳堂裏擺著兩個桌，一大一小，小的祭的是土地公公，保佑我們家豐衣足食，大的一桌上架著翻開的圓台面，底下十個圓凳，桌上10副碗筷酒杯，前來的都是我們連照片沒見過的太祖太公。兩桌上各放有一對香燭、一隻香爐。

最重要的儀式還是要由老人開場：點火、跪拜，吉祥話，禱詞。外公過世以後，外婆成為了這個家的頂樑柱，她胸有成竹的樣子，總彷彿真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那些據說能夠保佑我們一家平安的神靈。大人們在廚房間熱酒做菜，外婆則帶領我們小的徘徊在她獨自建設好的神聖地域，讓我們說清楚今年要考哪幾科試，要實現什麼願望。2005年我堂弟留學瑞典，2009年我成功考入只招收1名考生的研究所，據外婆說，全得歸功於那些冒著寒風來我家啖酒食肉的神明了。我偷偷問媽媽，「你信不信的」，我媽說：「其實我也不認識那些人」。我便笑了，又問：「那以後……我們怎麼弄？」媽媽說：「當然只拜我認識的人……你只能看見你想念的人，不是嗎？」

【行頭好菜，陸續上桌】

拜膜膜的時候，家裏的鏡子是要用布遮住的，暖氣不能開，電視也不能開。天井的鐵門要敞開，貫通房門，方便「他們」出入。小的時候不覺得，越來越大以後，我和堂弟才感覺到，拜膜膜的時候最冷不過，因為，哪有臘月裏還敞著門窗的。燒完半炷香以後，外婆便會到儲藏室取一塊紅磚、一個鐵盆，在家門口的水泥地上畫一個圈圈，開始化錫箔。所有的「元寶」都用一個黃袋子裝著，上面寫著祖宗的名字。每一隻「元寶」都是外婆親手疊製，夾帶著無言的思念與追憶。「太有錢了」，我和弟弟總是邊化錠邊感歎：「我們家太有錢了，外公太有錢了。他今年也許能買輛路虎，但他都75了，應該不能考駕照了。」但外婆總是對我們的調侃置若罔聞，直到我們大喊：「外婆儂是我們家印鈔機啊！」她才慈愛地瞪我們一眼說「勿要瞎講。」

等到這些儀式結束，最令人期待的新年饗宴就開始了。冷菜率先登場，最受歡迎的莫過於乾製鰻鯗了。每年的臘冬，都是上海、浙江等地區晾製海鰻的黃金季節。無論是我們家還是外婆家，都會買上一條掛在天井或陽台上。直到年夜的時候，蒸上第一塊，肉質豐滿、鹹鮮合一。其次，響油鱔糊、油爆河蝦、清蒸河鰻、糖醋小黃魚、栗子雞、紅燒肉等等，也都是外婆的拿手好菜，在她看來，雞鴨魚肉黃鱔河蝦河鰻，都是新年必然要亮相的菜色，她從不換「行頭」，刻板守舊，只允許我們帶新菜，但老花式卻一樣都不能少。

一樣都不能少，就意味著，無論食材多麼時鮮昂貴，外婆都狠的下心讓我們所有小輩嘗到鮮。堪比肉價的，莫過於春節時候的「竹筍」了，竹筍又是晚宴高潮「醃篤鮮」的必備食材。所謂「醃篤鮮」，主要是由春筍及鮮、鹹五花肉片一起熬煮的湯，湯白汁濃，清香脆嫩。幾乎是出了上海，就完全吃不到家鄉美味。每年喝到醃篤鮮時，家中老老少少都邊喊著「吃不下啦」，邊不住地舀著嫩黃的筍尖，真是饞嘮又虛偽。

【正宗八寶，撐破肚皮】

忙到這時，家裏的女人們幾乎都已經累趴下了。最後兩道點心：春捲和八寶飯，雖說也是功夫到家的古早美味，可惜受限於大夥食量，總會顯得有些落寞。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家十年都買同一家的八寶飯──喬家柵，因為外婆認為，只有這一家的過年甜品最正宗入味。去年外婆去買八寶飯的時候，正巧趕上電視台採訪採購年貨，她以一口濃重的常州口音，對這便宜的甜品小食讚不絕口：「你們看，這糯米一粒粒亮亮的，都照得出人面孔啊！」

一粒糯米亮的能「照得出人面孔」，她真是有夠誇張。總之我只要想到這句話，就撐得肚皮都要笑破。伴隨著外婆隆重推出她上電視推崇的八寶飯，我們的年夜盛宴也要落幕了。每到這時，外婆總是顯得不怎麼開心。她無視我們個個肚滿腸肥，硬要幽幽地問上一句：「你們真的不吃飯了嗎？我怕你們吃不飽，特地煮的啊……」

文章來源: 中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