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雲山‧七月初四
無月夜，星光閃爍。
山路的盡頭隱沒於雲海，風滾動的時候，仿若天與地有這麼一瞬的相接。
夜風從雲間來，滑向閉目端坐著的梵天。梵天微微睜眼，感覺有一股靜謐與
溫暖透體而過。雲中若有人，驅使著梵天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往前靠近。
「是誰？竟能如此無聲無息地在此處走動？」
心中納悶著，梵天從雲中人的身上卻感覺不到任何一絲的邪念與殺氣，所以梵天僅是靜靜地，觀察雲中人的一舉一動。
雲中人似是與許多人談話著，然，從其頻頻抬首的動作中，不難猜測他其實根本沒有注意談話的內容！雲中人後又拿起他人致贈的禮物，看似細心把賞，實則也僅是禮貌性地端在手裡。
梵天初時覺得奇怪，漸漸才明白：雲中人其實是在等待，也許是等一個人，也或許是等一個消息……總之，那所有焦躁不耐的舉動，完全是因為等待太過漫長。「到底，是在期待些什麼呢？」梵天這樣看著，也不禁好奇了。
卻想不到，梵天眼前的雲中人竟突然拔足飛奔了起來！
「咦？發生何事？」梵天本欲急起直追，眼前景物卻一轉，雲中人分明就在
前方咫尺之遙！
方立身站穩，梵天卻見雲中人的髮在風中一抖，漾著海色的蔚藍如波蕩漾。
「咦？他、他是……！」
一股熟悉感湧上，梵天正覺心口一熱，眸裡卻映上雲中人擁著一名女子疼入懷中！
夜，無月，星光黯淡。
＊ ＊ ＊
‧ 情鄉‧七月初五
天未明，潮浪洶湧。
遠空滾滾而來的墨浪捲起岸邊積土，有那麼一瞬間，天與地之間，似以某種
旁人懂不得的親暱偎依。潮意逕向內裡暈染，染上煙波水色的海殤君的髮。
海殤君閉目憩著，雙眉卻斂攏了來。他耳畔有一種聲音、來自於海卻不屬於海的聲音。
「是誰？」海殤君忖度著，身形卻已追著那聲音而去。
距離近了，海殤君才知道聲音是一陣壓抑著的喘息。而那喘息是如此痛苦，讓海殤君整顆心為之揪結。
海殤君循著聲音的方向千折百轉，終於在一個數不清有多少分歧點的叉路上停步。他看到了一個少年——或許，更精確地說，那是一個正在由成人體型變化為童稚的男子。變化的過程是如此漫長，以致於海殤君幾乎可從少年緊抿的唇中，讀到少年所承受的痛苦。
海殤君幾乎不忍去看！可是那少年清澈的眸呀，卻讓他傻住，讓他只能忍著心痛，看那少年變化！
自己應該不識得那少年的，海殤君想。可心中的不捨已如狂潮打來，海殤君根本不及細想，他只知道自己再忍受不了見那少年受苦！然，也正是當海殤君趨步欲撐扶起那少年之時，卻有一種聲音要他住手！
【汝不能動他。這是他捨去凡身的最後一個階段了，汝若動了他，這身，他就捨不下了！】
什麼！捨……不下？……吾、吾會害得他……到最後這關頭時……！
天，未明，潮浪洶湧。
＊ ＊ ＊
‧ 雲山‧七月初五
撫胸，胸口有撫不去的痛！
僧者楞坐了一夜。
心中理不清的意念竟似反反覆覆地詰問著：
……那個人、是海殤君？
。 。 。
「梵天。」
「好友，汝來了？吾正好有些事想問汝……。」梵天話沒說完，已見海殤君神色有異，話一止道：「好友汝？」
「梵天，吾有一事相託。」海殤君為難道。
「好友何言相託？只要梵天力所能及者，吾十分樂意為之。」話雖如此，梵天心中卻有猝然而起的沈重。一者，是因為海殤君的神色太令人擔心，二者，是海殤君從來也沒有這樣拜託過自己！
「那就勞駕好友隨吾走一趟了。」海殤君勉力一笑道。
梵天跟在海殤君後面走著，離了大路接上小徑，愈行愈偏遠、愈行愈僻靜。不一會兒入了深山，山林蔥鬱，轉眼之間滿山滿谷盡是梵天認不得的蕭颯風景！梵天正自詫異，卻聽得海殤君道：「到了，進去吧。」
梵天只隱約見海殤君頭也不回地進入一間禪寺，卻根本還來不及細看禪寺之名，便已急急忙忙追著海殤君沒入大門的身影。
禪寺內若有檀香，微燃。足跡之後有積聚已久的塵灰升揚。水聲鳴澗，廊榭迂迴，該是陰晦的角落，卻有幽光悄悄探入。
「海殤……」君？
梵天見不著海殤君身影，正待出聲相詢，卻在迴身旋入正殿之際，乍然見到一身淨白、闔眸長跪的海殤君！
梵天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啞了，明明很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卻又深怕從海殤君的口中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所以他只能站在原地，看著海殤君身後的小僧，以儀式中慣有的謹慎虔誠，梳理著海殤君蔚成汪洋的髮。然後，隨著每一次竹篦在藍髮中的滑動，梵天的心就一寸寸地跟著抖動、沉落。
梵天看著海殤君緊閉著的眼眸，直到一個蒼鬱古老的聲音幽幽而起。
「他就是汝心中最後的掛念？」
聲音響起的時候，梵天仿若有些站立不穩。海殤君身旁的老者是誰？梵天確知自己從未與之謀面的。然，老者所說的話，這樣簡短的一句話，卻讓他覺得好沈重！梵天失神地望向海殤君，卻發現海殤君清清澈澈的眼眸看著自己不發一語。
只是，海殤君這樣的凝視，卻讓自己……心痛！
梵天想轉頭避開海殤君的視線，海殤君卻在此時喚了自己的名。
「梵天。」
梵天不由自主地走近海殤君，卻見海殤君將落在胸前的長髮遞到自己手上。
海殤君道：「勞駕好友。」
有萬千個不願意、分明不想接下海殤君藍髮的梵天，卻看到自己的手自顧自地將那綹髮絲放在掌心之中！
海殤君勾起了嘴角，淺淺一笑道：「至此，海殤君心中再無掛念。」
好友……
。 。 。
海殤君……！
僧者不太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醒的，只是當那雪白的髮色隨著曙光扎疼自己
的眼睛之時，他眨了眨眼，心中想著那藍髮的摯友，鏡湖般的眼眸煙雨迷濛。
為什麼會……心中的震撼是怎麼回事？梵天不明白。
這塵事對好友而言，畢竟是太累了嗎？
那麼，該要為海殤君高興的，不是嗎？怎麼心裡就是有些苦、有些微澀？
好友……汝要遁入空門，不再理會塵世中的吾了嗎？
「僧者」，不應寂寞——這點梵天知道。
可是，梵天也知道，是因為有他，自己才能在偶爾發作的寂寞裡不寂寞。
海殤君常是陪著自己的。梵天如是想。
自己受傷醒來的時候，他會在身邊。自己魂魄幽幽的時候，他也會在身邊。然後，常是在下雪的天裡，有他暖暖的一杯茶；在炎夏蟬鳴的夜裡，有他徐徐的風一扇。
這樣的他，是自己很珍惜的，也因此，自己很知足。
然，自己卻忘了一件事：海殤君是怎麼想的呢？
海殤君沒提，自己就沒問，度春秋幾載，伴年華輾轉。
若是，自己不曾與他相遇？
梵天楞了一下，很難去回答這個問題。海殤君和過去的自己，甚至是現在的這個自己，就彷彿是某種歷史的共同締造者般，他在自己的生命裡，是自己的命。
那麼海殤君呢？
海殤君也許是個王者——以那樣的氣宇、那樣的丰姿。
他應該可以留下世人所謂的偉業豐功、他應該可以讓名聲千古傳唱。
至少，海殤君也應是和夢中人一樣……有個人會等著他吧？
梵天這樣想時，卻想起夢中所見的最後。梵天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發現自己對這樣的想法，不是能夠那麼無所謂的接受！
然而，海殤君在自己身邊，卻只有一個接著一個的劫難！
如果海殤君沒有遇到自己……？
＊ ＊ ＊
‧ 情鄉‧七月初六
海潮聲大，海殤君卻往海中走去，一任浪花水沫潤濕了自己的裳！
「這是真的嗎？梵天？吾會誤了汝的修行？」
夢中景虛無，夢中人縹緲，可夢裡的心痛，卻分毫沒有隨著夢境的消逝而遠去。
。 。 。
雪漫漫，掩著來時路。
海殤君在白雪輝映的海上獨行。
空中有緋色的火光飄舞，隨著風動，落在看似凝雪的浪花中。
海殤君被火光吸引，不知不覺地走向火光舞動之處。
海殤君愈走愈覺腳步沈重，竟在不經意的低眉沈吟之際，發現自己踏在一片血海之上！
「啊……！」
海殤君在心底驚呼，卻發現聲音不是來自自己！海殤君於是望向四方，眼眸在各處搜尋。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海殤君竟見一人，周身被藍色冷焰所焚，而適才那些緋色的火光就像是簇擁著藍焰一般，助威著要將火光中的人燃成灰燼！
火光中的人似有所感應，在痛苦中張開了一雙澄澈的眸子，啞著聲喚道：「海殤君？」
那樣輕至不可聞的一聲，卻令海殤君如遭雷殛！梵天？
「梵天！」海殤君想也不想地就往藍焰衝去，可火焰卻隨著海殤君的靠近增強、增烈！
梵天原本是站直的身影，此刻卻已倒臥火海之中！
「梵天！」海殤君又急又痛，卻再也不敢前進半步！
而之前海殤君所聽到的那聲音，卻又凜然迴盪了起來。【已經警告過汝，汝不能碰他！渡世者，從來就是引著煉獄之火焚身！】
「不是這樣！」海殤君忍不住又往梵天靠近，而藍焰一片的光中，只見梵天握拳忍耐的手更為使力！
「好友……一切是吾自願……汝……別來……！」
「住手！住手！讓吾代替他！」海殤君慌張疾呼，卻有落雷劈在海殤君腳前！
「別傷他！」梵天驚道。
【梵天，汝動心了。】
「啊！吾……！」
「梵天？」
【汝想幫助梵天？】聲音問向海殤君。
「是的。」海殤君堅定道。
【那麼，汝能否化為一塊良木？】
良木？
初時，海殤君與梵天俱為一楞，可在轉眼之間，兩人已明白話中之意。
【汝想救他不是嗎？然則，以汝這副樣子，汝根本無法靠近梵天半步。可是，汝若化成了木材就不一樣了。而且，有汝相助的話，也可讓梵天少受些苦早日昇華。】
海殤君立在原地無語。只是看著梵天清澈的眼眸，滑落楓紅丹淚。
想救汝……只是，總救不了汝，是嗎？
梵……
。 。 。
天……！
「哈哈！哈哈……！」海殤君突然縱聲長笑，笑得眼角的淚都逼作了粼粼波光！
只是想與汝一起！只是想與汝一起！
吾海殤君，竟連這點想望都不該嗎？
竟夕無語，湛藍一身的那人卻不能成眠。
＊ ＊ ＊
夢境，怎麼能當真呢！
然，隱隱約約的，卻又在想起夢境的時候，想起那人！
那人……，
唉、
真個好生牽掛……！
＊ ＊ ＊
‧ 雲山‧七月初七
藍色的身影在山外徘徊，想見山中獨坐的那人，卻是好生掙扎。
梵天亦是心中一片混亂，無意識地照著前日夢中所見，走向山路盡處波湧的雲海。
兩人就隔著雲海面對面站著，可竟是誰也沒發現誰的站了一整日。
直到黑夜籠罩雲山，寂靜得連遠方落葉的聲音都聽得見的時候，才有嘆息聲震撼了彼此的聽覺。
「誰？誰人在哪裡？」梵天喝問。
「梵天？」
「是汝！」
「吾無意擾了好友清修。」海殤君抱歉道。
「好友何不入內奉茶？」
聽到梵天邀請，海殤君雖是欣喜，腳下卻遲疑了起來，忍不住道：「梵天。吾有一事，不知該否相詢。
「嗯？」
「吾是不是……擾了汝的清修？」
「汝、說什麼？」梵天詫異到了極點！
梵天漸漸適應黑暗的眼睛，到了此時已能夠看清海殤君的臉。而海殤君幾日沒睡的神情，在梵天的眼中是如此憔悴！海殤君，汝這是……？
是嗎？真是如夢中所見，好友汝已厭倦這紅塵了嗎？
所以，關於以下海殤君的追問，梵天已因為心亂而無法聽得進去了。
「有嗎？」海殤君追問著，既擔心從梵天口中聽到自己不想聽的事實，又擔心梵天因為不願說出事實而為難。
見梵天不語著，海殤君心更亂，只道自己是真如夢中所見一般，會是梵天修行的阻礙！
「這樣嗎？那吾明白了。」海殤君忍著心亂和心痛，打算無論如何，至少也要在離去前還予梵天一個微笑——因為，梵天所給予自己的、在過去這麼多日子裡的，一直是堅定又溫柔的笑容！
所幸，海殤君是這樣想；所幸，海殤君是這樣做。所以，他才能在這最後一瞥、在目光適應黑暗的這時候，看出了梵天臉上的疲倦與傷悲！
「梵天！」海殤君沒多想，攬起梵天就往亭子裡去。
＊ ＊ ＊
多年以後的某些同樣的時候，當海殤君再想起時，就只記得曾經有個人，在自己還來不及追問究竟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那個人在自己的懷中，抓著自己的前襟以壓抑住的聲音低問：「汝是不是希望……從來不曾與吾相遇？」
「好友，汝來了？」
「是呀！」海殤君輕揮羽扇笑道：「吾不來，怕汝發惡夢呢！」
梵天別過臉道：「妄言！」
海殤君笑在心底，只道：「是吾失言，應該是，吾不來的話，『吾』會發惡夢呢！」
「汝不想喝茶的話，就繼續胡言吧！」
卻見海殤君緊緊追上，道：「欸，梵天，吾是真的作了夢呀！」
「是嗎？」
「是真的！是關於汝與吾的海色之夢呢！」
「海色之夢？」
「是呀！在海的最深最深處，刻著那個夢的痕跡呢！」
「痕跡？」
「其實也不算是痕跡啦，只是一句話。」
「什麼話？」
只見海殤君一笑、羽扇一揚，在梵天腳前的地面上寫道：
「吾海殤君一生一世隨著汝梵天。」
梵天轉身，道：「汝到底要不要喝茶？」
「要，當然要！」
海殤君禁不住在梵天身後輕輕笑著，因為梵天的臉上盡是難以言喻的動人顏色！
吾只是想：夢中會有汝，也會有吾，就像是海與浪花一般；汝存在多久，吾就陪汝多久，直到哪一天，汝厭倦了為止。汝說，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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