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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15 11:16:37| 人氣28|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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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話⑤】父親的工作 ◎王正方

【母親的話⑤】父親的工作一九三七年日軍全面入侵中國大陸,對日抗戰正式開始。父親投筆從戎,穿上軍裝在抗日第三戰區任陸軍中校教官。他從來沒有學過使用刀槍,也不懂得指揮隊伍在前線作戰,王中校負責贛東地區的士兵教育、抗日宣傳工作等。爸爸經常不在家,那時候我年紀太小,不知道他每天在忙什麼,但是最喜歡聽他講翻山越嶺打毒蛇、聽見老虎在不遠處吼叫的那些故事。

父親在東南戰區的某廣播電台,每周都有節目;到底是什麼節目,我們一直也沒聽到過,因為學校裡沒有收音機,收音機是高級設備,重要機構才能配備到一台。抗戰時期的通訊設備簡陋原始,人力發電,以踩腳踏車的方式驅動發電機;廣播電台設在近郊的一座山上,山頂架起天線來,讓訊息能傳遞到遠方。上廣播節目,就得到山頂去做現場直播,山路不好走,有些地方根本就沒有路,遇上天雨路滑,一不小心就會連滾帶爬地摔下山去。

年逾四十的爸爸,已開始發福,胖墩墩地攀登山路,有點吃力。有一次他獨自去廣播電台,到半夜才回到家,進得門來他一身的泥濘、臉部身上都有傷痕。傍晚的雨勢大,山路看不清楚,順坡滾著滑下來好幾次;草叢間處處有蛇來回竄走,他被一條尺來長的蛇咬到小腿。捲起褲腿來,一片紅腫,傷口的血凝固成一大塊,希望那不是條毒蛇。第二天清早,聽見爸爸用二百五的江西話和老鄉大聲講話,然後開心地向大家宣布:

「剛才老鄉看了我的傷口,他說傷口不發青發黑就不是毒蛇咬的,我沒事。」

母親寫過一段:

有一次是舊曆除夕,廣播完畢很晚了,勤務兵提著燈籠,兩人上路回家。鄉間道路本不易走,加上天寒地凍,月黑風高,泥土石塊,高低不平,途中必須經過一處亂葬崗。他們就在裡面轉來轉去找不到出路,直到晨雞三唱,天色漸明,才認出道路,回到學校天已大亮。勤務說:教官,您真膽子大,我都嚇得心裡噗通噗通的跳呢!你還在有說有笑的。他笑著說:人不要怕鬼,鬼才怕人呢,因為人有正氣。

朋友送給爸爸一根結實的竹杖,三尺長、有小臂粗細,杖頭自然的作彎曲狀如蛇頭;杖尾以銅圈子套住,用它來驅蛇打蛇很順手,成為他日後登山的必備工具。那位朋友在上面刻寫了一首詩,現在只記得全詩中的一句:「揮杖橫掃五千軍」。確實很符合爸爸當年意氣風發的那股子氣勢,記得有一次他說到慷慨激昂處,當著滿堂的學生,舉起竹杖高呼:

「我就要用這根棍子,痛打那批既不見仁又不見智的混賬糊塗蟲!」

有一回父親差點撞上山中母老虎。這故事也聽過許多遍了,有一次我提出疑問:

「爸,你們只聽見老虎在後面叫,又沒見到牠,怎麼就知道那是頭母老虎?」

「哈!這你就不懂了,」爸爸又從頭講起:「那天太陽下山的晚,氣溫涼涼的,一路哼著梆子腔,乘著風下山一點兒都不累。走在前面的勤務兵突然緊張地說,我聞到氣味!有氣味,什麼氣味?老……老虎!哪兒來的老虎,我沒看到呀?高處的一堆樹叢,枝葉微微浮動著,我朝著那個方向高聲念京戲道白:『哪邊廂又是何方神聖,來將通名呃!』一會兒,傳回來的是一陣低沉的虎吼聲,嚇壞人了,我們拚命跑,身後的虎吼連續不斷,幸好愈來愈遠,牠沒追上來。老虎的吼聲最特別,頻率低但厚重有力,傳得遠,震得人心亂顫悠,直哆嗦。」

「後來當地老鄉說,那次肯定是吵到帶虎仔子的母老虎了,做母親的嫌我們討厭,就吼了幾聲趕人。老虎吃人會先躲在樹叢裡一聲不響地等著,突然竄出來攻擊,那就逃不掉了。」

「爸,要是真的老虎跳出來咬你,你就用手槍打死牠?」

「大概不行,爸爸不太會玩那個玩意兒。」

「那就同武松一樣,拿棍子、拳頭去把牠打死。」

「恐怕也不行,我沒有武二爺的一身好武藝。爸爸只會說山東鐵板快書,武松過景陽崗那一段兒。」

「好耶!爸再說一次武松打虎吧!」

老爸拿起一根筷子敲打茶几,那是快書的鼓點子,嘴中發出「匡七裡匡、匡七裡匡、匡七裡匡起裡匡」的聲音,那是伴奏,再以純正的山東魯西口音開講:

「上台來一概的閒談不交待,俺這邊就拉開了當年的書半章,前一回表的是文武滑稽潮流笑談第五才子的《水滸傳》,咱們還有兩段兒緊接上。論聽來單表哪一個?回門來就表武松武天罡。話說那武二爺喝了十八碗上好的酒,蹶蹶趔趔上了景陽崗,涼風一吹……。」

「十點多了,都給我睡覺去,」母親打斷這一場:「小孩子明天不用上學的嗎?」

(本文刊於2025/01/13人間福報)

台長: 閱寫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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