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父母親民國24年(1935)的結婚照 圖/王正方
幼年時翻看母親的日記:她腹中懷著我,攜帶兩歲的哥哥,乘火車從南京去武漢。父親留在南京處理鐵道部撤退事宜,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日軍攻入南京,爸爸搭上最後一班西行列車,幾經顛沛,一家人在湖南長沙重逢,砲火翻天的一天清晨,我誕生於長沙湘雅醫院。
這一段驚心動魄的記載,讀後過目不忘,至今記憶猶新。
轉瞬間八十多年過去了。父母親多年前相繼在台北去逝,我們兄弟二人早年赴美國留學定居,匆匆往返台灣,未能善盡孝道,家中遺物多數失散。
不久前好友告訴我:
「在百誠堂古書局無意間翻到了你的建國中學初中畢業證書,上面有個十五歲傻小子的照片。」
不可思議!專程去百誠堂古書局,老闆林漢章先生獨自經營這間舊書店四十多年,空間不算小,上上下下堆滿了古今文物。數十年來林老闆時時光顧跳蚤市場,收購不計其數他認為有價值的各類文物。整理工作異常龐大,盡量將看來相近的東西歸為一類。發現那張畢業證書後,他又費心搜尋了一回,找到不少信件、文稿、舊照片等等,請鑑定一下是不是貴府的文物?
我坐在桌前一一拆開來看,一厚疊淡藍色的「航空郵箋」,足足有二百多封。那是我們兄弟倆自去了美國,二十多年來寄給雙親的家書,母親一直留在身邊,一封也不少!數十張老照片,為我們王府家族呈現出一篇篇活生生的歷史紀錄。其中有一玻璃底片,四五公分見方,厚約半公分,舉起來朝著光線端詳;是我們兄弟倆摟著肩膀,一九四六年在北平某照相館的攝影留念。
最為震撼的是父母親一九三五年的結婚照:新娘的白色旗袍婚紗肅靜典雅,手捧鮮花一束,淺淺的笑容,喜悅不離端莊:從來沒見到父親這麼帥過,一襲合身的長燕尾服,抱著頂高禮帽,手握一雙白手套,戴上了末代皇帝的正圓形眼鏡,幽默自得的目光富感染力。
活了八十多歲了,這是頭一次見到爸爸媽媽的結婚照。清晰的兒時記憶,在腦際盤旋不去:母親有一隻木頭箱子,打開豎起來放,它是個兩層的小書架,裡面放了數十本書,還有老照片舊文件等。抗日戰爭八年,我們一直帶著這木頭箱子東奔西走的逃難,木箱子裡面的每一本書、紙張、照片,我都熟悉到可以倒背如流。有一張結婚照,它被剪了一半:上面有母親和她的伴娘捧著花笑得像兩朵花,新郎呢?媽媽繃著臉不作答覆。後來爸爸偷偷告訴我:
「有一天你媽跟我生氣,拿起剪刀一下子把新郎伴郎那一半剪下來扔掉。」
然而母親多少年來,私下仍然藏著這張正式的結婚照。緊握著老照片凝視良久,胸中熱流陣陣湧上來,當著眾人的面前,淚水竟然止不住地奪眶而出。
我迫切的問林老闆:「您是什麼時候,從哪裡買來我們家的這些東西的?」
林先生苦笑著:「去跳蚤市場尋寶至少有幾千次吧!這裡有太多的文物還沒整理出來,實在無法答覆你的問題。」
「可曾見到過一本日記?」我全力在記憶庫中搜索,告知他我母親那本老日記簿的大小、封面顏色、日記本厚度、紙張樣式……。林老闆答應我會繼續在故紙堆中整理發掘。是日滿載而歸。
徹夜未眠,在燈下慢慢閱讀爸媽早年的珍貴文稿,有:一九四三至一九四五年父親在抗日第三戰區廣播電台的每日時事分析廣播稿、抗日宣傳演說稿、帝國主義侵華史……;母親的手稿比較多樣化:詩詞、散文、往事回憶、紀念亡友、未完成的小說等等,數量多而凌亂,我試著按照時間順序略為整理個頭緒出來。
她寫了一段當年我們全家自湖南逃難到江西的經歷:
這時南昌已陷敵,衡陽到萍鄉的鐵路不通,浙贛路只有鷹潭段可以到上饒。現在只有繞道,由湘鄉至安福蓮花吉水至吉安,要徒步而行。有時能搭上便車,或僱獨輪車代步,拖兒帶幼其苦可知。有一次落店鄉村,這不是飯店,它是間油鹽雜貨店,老闆娘優待,讓床鋪給客人。這晚我因聞見那鹹臭味終宵不能入睡。次早起來見次子正方的小手上,不知被什麼蟲咬了五十多個紅點,真使我耽心了許久,怕是傳染病毒。而榻邊的茀青(父親字茀青)一直呼呼大睡到天亮。
到了鷹潭才搭上火車,來到上饒汪家園。這個村莊居民不多,因離縣城較近,政治部駐節於此。驟然成為軍政重地,人口增加若干倍,房屋自然不敷。先來的占住已感不足,等我們到來更無容身之地了。村中唯一留下的只有一座「社公廟」,那時無處安身,也只好暫時住下。一晚夜寒,次子被凍,全身冰冷,抱置懷中久久始暖。
有詩二首,云:
社公壇廟且容身,右是眠床左灶君,四面通風三面晒,號寒稚子夜驚魂。
斗室蝸居似楚囚,前鄰豬圈後鄰牛,深宵不寐踑踞坐,國難家愁事事憂。
我們互相戲稱對方為「社公、社婆」。
讀後掩卷,久久陷入沉思,不能自已。
(本文刊於2024/09/09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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