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這塊土地從來就不存在任何人,不然,我們如何去「發現」一個原屬於他人的地方?……這群歐洲人從不認為這片美麗的大地,是屬於那些散亂、黑瘦的原住民。「發現」這個詞,始終被說得既文雅,又充滿傳奇……
●1
開普敦是我們在非洲,第一個前去旅遊的地方。而開普敦,也是那種美麗得使人不忍去思考她的歷史問題的地方。然而,還有多少人真的在乎歷史的問題?歷史始終都是問題,而不是答案。你知道的,誰也阻止不了歷史,而歷史也阻止不了誰。
但不可否認的,開普敦可能是整個非洲最像歐洲的城市,歐洲人從這裡登陸非洲,帶來了他們的飲食、建築、宗教和紅酒。在開普敦,許多私人,或出租的度假別墅,都有屬於自己的一小片海灘,你大可以躺在陽台的躺椅上,喝一瓶南非的城堡啤酒,海鷗在你身邊繞著,海岸的岩石縫裡,退潮後躲著小小的螃蟹或海星。
或者你也可以在港口邊的購物中心裡閒逛,眺望各國的商船停泊和旗幟飛舞。我也去了東印度花園,這是荷蘭殖民者為了在非洲生產物資所開設的公司,開拓的享樂後花園。
在那裡,幾個黑人年輕男女,悠閒地躺在草地上笑鬧著,他們應該覺得快樂的,因為在這樣的烈日下,他們無須再像他們的奴隸祖先一樣,戴著鎖鍊,勞動於玉米田,而是喝著可樂,野餐於歐洲白人的草皮之上。
在開普敦市中心的車水馬龍裡,有一個銅綠色的雕像,有人告訴我們,他是第一個「發現」開普敦這塊陸地的葡萄牙人,狄亞士。十五世紀歐洲,勇敢而悲壯的航海家,用多少潮濕的日子才完成他尊貴的王,艱困的使命?
我對「發現」這個字眼琢磨再三,除非這塊土地從來就不存在任何人,不然,我們如何去「發現」一個原屬於他人的地方?狄亞士和他龐大的船隊應只是單純的「登陸」,或極具政治複雜性的「占領」。但顯然,這群歐洲人從不認為這片美麗的大地,是屬於那些散亂、黑瘦的原住民。「發現」這個詞,始終被說得既文雅,又充滿傳奇。
幾百年後,剛從孤島上被釋放的曼德拉,在距離狄亞士銅像不遠的市政建築上,對著那些擁護他,為他狂熱的人民,發表了動人的演說,說,這片土地和國家應是屬於黑人的,群眾們發瘋般的尖叫哭喊。狄亞士聽見了嗎?
帝國。殖民。歷史。你或許不想要,但開普敦,真的很難脫離這些字眼。
●2
後來我們去了開普敦一個叫Stel-lenbosch的地方,這個地方在歷史上,以大學、酒莊和奴隸買賣聞名。
當時的奴隸交易熱絡,歐洲商人將非洲黑奴運往歐洲,或者在非洲內部,將黑奴公開拍賣給歐洲的白人移民。這些奴隸們在廣場的樹下,像一頭豬或羊一樣,被公開的展示,檢查身體和牙齒,也許在有了買主的將來,他們還會被帶回這裡,被鞭打或者接受其他處罰。
有一張現存十九世紀的雕刻版畫,幾個黑奴被鐵鍊鎖在棚架下等待的畫面,他們的手腳也被木枷鎖著。
他們像是動物一樣在原野間,被獵人的槍枝捕獲,然後被買賣、被運送、被奴役。是他們的苦力建築了這個城市,在古老而美麗的城鎮背後,其實隱藏著殘忍的人性。
他們被綑綁著,等著被販賣時,心裡想著什麼?想著打獵時追逐一隻地鼠?想著在火焰邊與羚羊共舞?還是某個女孩的紅潮?或者,他們什麼都不想了。
我想起了多年前,閱讀沙特《嘔吐》時的感受。人在最絕望最悲傷時,是不流淚的,而是嘔吐。因為感情死了,但身體還活著,但身體不會傷心,只會抽搐著,然後不知不覺的嘔吐。
但是我想,這些被囚的奴隸們連嘔吐也不會了,因為從這一刻起,他們連身體也都不屬於自己了。
歷史學家說:被處死的奴隸屍體,會被倒吊在廣場,直到腐爛發臭,用以恫嚇其他奴隸,使他們畏懼、服從。所以,這些奴隸的身體,一直到死了,還是統治者的玩物。
●3
我們到Stellenbosch這家酒莊的那個上午,正好是他們的節慶活動,到處搭建起了白色的帳棚,裡裡外外都擠滿了遊客。我們也挑選了幾瓶紅酒,不管歷史是怎樣爛醉如泥,我想我還是很難拒絕好酒的滋味。
帳外,一群穿著傳統服飾的青年男女,敲擊身上的鼓,唱起跳起了屬於他們的歡慶的歌。我跟著人群圍繞著他們,心中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受,這個百年的酒廠,曾是這些青年們的祖先,勞動受苦的地方,那些給人迷幻幸福的酒的甜漿,其實是奴隸的血淚。
但現在,他們的子孫在這個種植葡萄的土地上,狂歡唱喝。然而,那卻可能只是因為酒莊的白人老闆,需要多一點的非洲風格來吸引遊客罷了。
一個非洲女孩笑瞇瞇向我走來,並用她手中碗裡的顏料,在我臉上畫上整排白色紅色的小點,圍繞過我的額頭、眼下、鼻樑,直到下巴,這是她們部落傳統的妝。
離開Stellenbosch以後,我們直接上了桌山,因為開普敦的桌山有時濃霧密布,就像一張桌布從山上鋪蓋下來,有些人等了好多天,都等不到雲霧散開。那天我們趁著天晴,趕快上了山。
要爬上一千多公尺的桌山並不容易,我們搭乘的是先進的纜車,這個球體的纜車能夠三百六十度旋轉,使每個遊客,清楚的看見桌山的每個面向,而且只要幾分鐘就抵達山頂。
桌山上一片平坦,卻有著令人震撼的高原景象,巨岩和靠著極少石縫中的沙土就能生存的乾旱植物。
後來,我在山上,向一個陌生的印度女子,誇獎她額心閃耀的紅色亮片,她笑著回應,「妳的也不錯啊。」我才赫然想起,酒莊裡那女孩的妝還畫在我的臉上,尚未洗褪。
就這樣,我坐在開普敦最高的山頂上,不算小的酒吧裡,啜著名為「性感女郎」,攪和著草莓的雞尾酒,望向大片窗戶外,占滿了視線的海洋。就算利用文明科技,挑戰了這座山岳,我總也還是有著一種荒涼孤寂的感覺。
恐怕是臉上這妝,似乎是背負著歷史,而莫名沉重的關係吧!
●4
當然,我們也和其他遊客一樣,去了非洲陸地最南端的好望角。狄亞士就是從這裡開始「發現」南非大陸的。起先,他因為遇上暴風雨,而把它取名為暴風角,後來才被他的王,更名為好望角。
也許,對歐洲的那些王朝來說,「發現」開普敦的確是美好希望的開始,但對於非洲,這何嘗不是一場迷亂的風暴呢?
許多遊客輪番在標示了好望角經緯度和座標位置的牌子前拍照留念,我也不例外,那時,海浪劇烈的擊拍岩岸,強烈的海風拉扯著每一個人,甚至還下起了濕冷的雨。
我想起了我媽,和我爸前一次來旅行時,回來告訴我們的老笑話:「我跟著你爸,到了天涯海角了。」我們登上了高高的燈塔,眺望好望角這塊尖尖的陸地,延伸到海裡面,的確有了種天涯海角的感覺。
然而,天涯海角不僅只是盡頭,還是開始,代表著慾望的延伸。愛人們渴望愛情的延伸,而帝國則渴望領土和權力的延伸。
之後的某一天,我們到了叫奈斯納的城鎮,那時快黃昏了,金黃的天空和樹影映在湖泊之上,四周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響。
我們坐在一家養殖生蠔的農家,點了幾顆新鮮巨大的生蠔。我拿起檸檬片,擠了幾滴在蠔肉上,看著牠微微地顫抖著,便證明了這的確是活著的、生的美味。也許,這即是開普敦的真實面目,美好的滋味,竟少不了這殘忍的試煉?
突然間,我很想,舉起手中的生啤酒,跟狄亞士乾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