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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2-01 19:11:58| 人氣354| 回應1 | 上一篇 | 下一篇

飄浪之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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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逸雲不同,剛滿二十歲的小晴,充滿熱情活力,在學校是風雲人物,參加搖滾樂團,擔任主唱。

小晴的臉像月牙般清麗,配上海水般明亮的眼睛,總讓男生們昏頭轉向。但個性倔強的小晴像是宣戰似的,削短了長髮,穿著破T恤和牛仔褲,向那些想追她的男孩子放話:『吉它練好了再來!』隨即親密的挽著同團另一名女孩貝斯手離開。

和母親一脈相承,小晴的現場演唱功力不凡,才大二就拿下大專校園樂團冠軍,擁有許多Fans。今年夏天,她們報名參加在宜蘭貢寮舉辦的國際海洋音樂祭,準備大展身手。

『媽!星期天我要去福隆海水浴場,有比賽喔!妳要不要來看?』女兒百般勸說,加上地點又在故鄉,一向不愛出門的逸雲終於點頭答應。

福隆火車站像是老蒸籠重新上灶一般,加了柴火,鬧熱滾滾。小鎮突然湧進成千上萬的觀光客,把破舊的鐵柵門擠的嘎嘎作響,上了年紀的收票員有些應接不暇。

逸雲和小晴隨著洶湧的人潮走出車站,右邊商店裡頭戴斗笠的矮胖中年婦人,熱情的招呼著。

『阿雲!妳回來了喔……,今天好熱鬧,好久沒有這麼好的生意了!』喚作月瑛的女人,是逸雲的小學同學。

『我來看女兒表演啦,她有參加音樂祭。』逸雲忍不住臉上得意的神情。

『哇!小晴長這麼高啦!水!水!水!』月瑛連聲讚美。小晴把棒球帽壓低,淺淺笑著。

『月瑛阿姨、媽,我和朋友先去海水浴場喔!』小晴打過招呼,啃著月瑛請的枝仔冰棒,往沙灘盡頭走去。


音樂祭已成為福隆海水浴場的新生命,原本遊客逐漸凋零的寂寞沙灘,因為搖滾樂的激情,重新注入活力。像小晴般的年輕男女,懷抱著他們的音樂狂夢,一年一度,準備在這片樂土上,徹夜狂歡。

小晴的表演在隔天下午。這一夜,逸雲到月瑛家裡長聊。兩人雖然同齡,但一直留在家鄉捕魚維生的月瑛顯得蒼老許多。

『還是妳比較聰明,卡早離開這裡。』月瑛把丈夫捕的漁貨,倒進廚房水槽裡清洗,準備煮一頓海鮮大餐。

『核電廠一蓋,這裡就完了,以後海水升溫,沙灘消失,遊客也少了,我們不知要怎麼生活下去。……那個什麼環境評估報告,說這裡沒有什麼珍貴物種,他們是沒有下水看過那些珊蝴喔!』月瑛感嘆。

逸雲戴上手套,熟練的幫忙刮除魚鱗,低頭不語。


海風和人群齊聲呼嘯著,發燙的沙灘上,音樂正在蠢動。各家電視台的轉播車則待命著,要把這場音樂聖祭,用即時的速度,傳送到所有愛音樂和不愛音樂的人面前。

小晴是下一個表演團體,正在後台準備上場。

穿著大花沙龍的男孩主持人隨著前一場搖滾電音結束,激情吶喊:『你們High不High啊?……』台下波浪般的回應:『High!』

『還要不要更High的?』主持人拉高音調。後台小晴的電吉它聲悠然響起,群眾尖叫不停。

『她們是誰?』主持人把情緒帶到高潮。

『潮汐!……潮汐!……潮汐!』

在少男少女的狂喊聲中,「潮汐樂團」登場,小晴和三位團員穿著藍色牛仔褲和白色T恤上場,幾個短髮女孩,舞動著清新又魅惑的身影。

……來來去去……迭迭起起

……海水…是我的藍色的血液

……沙灘……洴裂滾燙的熱情

……我要回到過去……回到母親身體……

小晴遺傳自父母的音樂天份,表露無遺,第一次看著女兒演出的逸雲,忍不住落下激動的眼淚。仿佛看到自己,當年在華麗舞台和燈光下,初次登台演出,唱著台語歌曲----【飄浪之女】。

白色的煙霧 陣陣浮上天

美麗天星閃閃熠 白花含情帶意

初戀恩愛情意 因何來分離

吉他彈出哀怨 溫泉鄉歌詩……


小晴的演出獲得激情的回報,歌迷們大聲噪動,吶喊「安可!」

此時,小晴突然靜默著。大約五秒後,拿起麥克風低沈的問:『你們喜歡潮汐嗎?』台下大喊喜歡。

『你們愛小晴嗎?』愛啊愛啊……此起彼落。

『我要你們知道,是誰教會小晴唱歌的……』

『媽媽!』小晴向逸雲揮手。群眾起哄著,大喊「小晴媽媽」、「小晴媽媽」。

逸雲沒料到女兒行徑,一時之間不知作何反應,只微笑著對女兒揮揮手,隨即轉身往舞台另一頭走去。

雖然離舞台有五百公尺左右遠,但沙灘還是隨著音樂微微震動,逸雲脫去鞋,讓黃昏的溫暖海水,平撫她的情緒。

在沙灘上賣飲料給遊客的月瑛,老遠看到逸雲,高興的揮著手跑來。兩人並肩往沙灘盡頭走去。

『今天生意不錯,飲料快賣完了!等一下唱完妳們不要走喔,到我家吃飯!今天有好料的!』月瑛故作神秘狀。

『……唉,我在這裡長大,什麼好料的沒吃過啊?』逸雲笑道。

『說的也是啦!但我們好久沒見,陪陪老朋友聊天嘛!』月瑛腳步突然停住。逸雲看見眼前,原本柔細的沙灘,竟然變成滿目瘡痍的石礫灘。

『最近一年,因為核四重件碼頭興建,沙灘已經縮小了,今年為了音樂祭,鄉公所還特別從別的地方運沙過來呢!』月瑛嘆道。

『……』逸雲無語。彎下身來,把鞋穿上。


童年時期,阿公經常帶著逸雲到海邊散步。
在那個父母冷戰的時期,阿公的慰藉,是逸雲最重要的精神支柱。

『阿公,我想要坐船……』逸雲拉著阿公的手,指向海洋上小丁點的船影。

『阿雲想去哪裡?阿公帶妳坐火車,女孩子不要坐漁船,會暈船喔。』

『我想去台北……』那年才小學五年級的阿雲,根本不懂台北在哪裡,只覺得那裡回來的人,都光鮮亮麗,令人稱羨,例如那位漂亮的美術老師。

夜裡睡不著,逸雲喜歡蹲在前院數星星。

『阿雲,明天要上課,卡早睏。』住在隔壁的阿公,正在倉庫裡收拾農具。

『……阿公,我是不是撿來的孩子?』

『妳小孩子胡說什麼!』阿公輕怒道。

『不然為什麼爸爸媽媽都不理我?學校有事他們也不去?』逸雲把頭埋進膝蓋間,小手十指交疊。

阿公又說了一句:『小孩子不要胡說八道!』

祖孫間靜默了一會,阿公走過來拉起逸雲的小手。『走,阿公帶妳去看火金姑!』

老房子後面的山坡上,一入夜晶晶發亮。逸雲一個人從來不敢走到後山。

如繁星點點的螢火蟲,此起彼落,似乎歡唱著。阿公輕聲道:『要小聲一點喔!不要嚇跑火金姑!』

『阿公,我可不可以抓火金姑,我想要養……』當時的逸雲,因為自然課,迷上飼養小昆蟲。

『抓是嘸要緊,但是不能弄死喔。這些火金姑,是阿公的寶貝!……如果抓回家養,很快就會死掉喔。』

小逸雲望著阿公的臉,不解的點頭。


那首歌,在逸雲腦海中,早已成形。雖然草稿被自己撕毀,但詞曲都是自己做的,怎麼也不會忘掉。

黃昏的海水浴場,夕陽沈入海平線。舞台那邊燈光亮起,樂音正酣。但此時,逸雲耳中卻聽不見任何聲音。踏著受傷的沙灘,逸雲輕聲唱起……

阮正在抓田英 田英來吃餌 (田英---蜻蜓)
吃飽放你去 阮玩甲真歡喜
田岸邊 溪仔旗 四處攏總是
阿公叫阮豆放伊去 未凍傷害伊

阮正在抓金龜 金龜真正美
惦在樹頂吃樹杍 阮玩甲真歡喜
樹仔頂 葉仔旗 隴會當看到伊
阿公叫阮豆放伊去 未凍傷害伊

阮正在后金姑 火金姑閃閃熠
親像暗暝的天星 阮玩甲真歡喜
大路邊 溝仔旗 四處攏總是

阿公叫阮豆放伊去 未凍傷害伊
未凍傷害伊


『阿公叫阮豆放伊去……未凍傷害伊……』在逸雲的歌聲中,小晴的吉它伴奏聲響起。

『……媽,這首歌真好聽,雖然和弦很簡單……』小晴在逸雲身後聽了幾句,就抓出曲調,母女倆人再合唱了一遍。

『天色不早啦!到我家吃飯吧。』月瑛熱情招呼著。

海岸已被沈沈黑夜包圍,沙灘上狂歡的少男少女,人手一支螢光棒,在夜色中,有如火金姑飛舞著。


夏天過去。TOLA還是沒有回家。空碗和水盆,逸雲不忍收起,靜默的擺在陽台角落。

『這位太太,如果妳要認養流浪狗,要先到櫃台登記喔。』一名打掃義工親切的微笑著。這天上午,逸雲獨自一人,來到山上的市公所流浪犬收容中心。

狗舍的空氣中混雜著排洩物和腐敗食物的氣味,雖然有義工定期來打掃,但還是無法應付日漸增加的流浪狗數目。

『這裡的狗,再過三天就要安樂死了。……嘸法度,嘸人疼愛的狗仔,就是這款命。』一名身穿環保局背心的員工無奈的說著。

在繁華的城市中,狗兒一旦流浪,就會被當成垃圾處理,它們只是一堆還呼吸著的腐肉。站在狗舍中,逸雲的手心冒著汗,她東張西望,像在找著什麼人。群狗見了,也開始噪動,狂吠不已……。

逸雲覺得一陣暈眩,跌了一跤。義工趕緊上前來扶。

『小心小心!裡面地很滑啊……』

逸雲眉頭緊蹙,手心中握著的照片掉落地面。

『妳在找狗喔?』義工撿起照片。

『……』逸雲彎下身,嘔吐起來。柵欄裡一隻小白狗搖著尾巴湊上來,米白色的前腳,從欄裡勉強伸出,友善的輕拍著逸雲的裙襬。

『它叫TOLA……十五歲左右,走失兩個月了。』逸雲說道。

『……兩個月喔……可能還在外面遊盪也不一定,我們這裡倒沒見過這麼大的流浪狗。』義工端詳著照片。

『……我嘛不知……,只是來看看……有沒有可能……』逸雲欲言又止。小白狗不經世事般的熱情,還在搖尾嬉鬧著,隔著柵欄想要和逸雲玩耍。

『妳把照片留下來,我會幫妳注意。』

『……多謝你。』逸雲道過謝,轉身望著小白狗的臉問道:『這隻狗也是剛抓來的嗎?』

『喔……這隻不是,那是捉來的母狗SOGO生的,SOGO死了,留下三隻小狗,兩黑一白。』這裡的狗沒有名字,在哪裡捉的,就隨便叫什麼。SOGO是在百貨公司後門捉的,牠趴在自動門邊吹冷氣時落網。

『我可以認養牠嗎?』逸雲彎身撫摸小白狗的頭,小白興奮的狂跳起來,一會兒又肚皮朝天扭動著身軀。


TOLA會不會回來,逸雲不願去想。只是那副碗盆,她永遠都不會丟。新來的小白,取名珍珠,逸雲準備了新的小碗。


在阿鋒嚴格督促下,逸雲持續服藥,憂鬱情緒逐漸好轉。也繼續以歌詞創作,支持著家鄉的反核自救活動。只是,那巨大的力量難以撼動,土地的價值終究被以電力度數衡量著。

『我想搬回老家。』逸雲抱著珍珠,向阿鋒表白心意。

『……嗯,這樣也好,妳也會比較快樂吧。』

『但是……,你的工作怎麼辦?我是想說,一個人回去,你如果不想,就待在台北也好。』逸雲婉轉說著。

『你不問我為什麼想搬回宜蘭?』

『我們夫妻這麼多年,難道不懂妳在想什麼?』阿鋒笑道。
逸雲突然理虧似的,像個小女孩般低頭垂淚。

『別這樣啦,我會陪著妳的,反正開計程車嘛,我到哪裡都可以討生活。
』此語一出,逸雲更是哭得無法收拾。

突然要離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都市,逸雲說不出多麼言辭鋒利的強悍立場,只是希望,能永遠陪著那塊孕育她的受傷土地。同時找回童年記憶裡,受傷的自己。夢裡墜落草原的女孩,其實就是逸雲。飄遊在海港的靈魂,也是她失落多年的青春。


父親的墳,座落在山巒之間,可以遠眺福隆海灣美景。

逸雲和阿鋒並肩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小白狗珍珠則在草地上打滾著。逸雲望著父親的墓碑,那刻字的凹痕裡,堆積著厚厚的灰,父女倆多年來不曾訴說的心事,也被壓在底層。

說些什麼呢?就算說了,父親也不見得能聽見啊。逸雲低頭拭淚。阿鋒趕緊遞上手帕。

遠方的海景,平靜無波。山巒上的秋芒,隨風搖動。

逸雲把淚擦乾,靠近阿鋒懷裡,這個多年來,一直守護著她的人。

『……阿雲……風很透,小心著涼。我們走吧。』逸雲點點頭,兩人手牽著手,在一片秋芒當中,開出一條通道,但腳步一過,芒草又掩去來時路。玩瘋的小珍珠驚覺主人走遠,也在草堆裡發足狂奔。

『你還記得我第一次登台唱的歌嗎?』逸雲問道。

『……哪會忘得了?』對於逸雲主動提及往事,阿鋒又驚又喜。為了怕觸動妻子心事,這些年來,阿鋒不輕易提出任何問題。只用一種靜默的溫柔,守護著逸雲。

『妳唱「飄浪之女」真的很動聽……那種感情好像是……妳在這首歌裡面……啊……我不會講啦……。樂隊老師最稱讚妳……我常常顧著看妳唱,彈錯和弦,還被老師痛罵一頓呢!』阿鋒笑道。

逸雲笑了,久違的笑容。阿鋒定睛望著,忍不住紅了眼眶。正在出神,聽到逸雲啍唱起「飄浪之女」。

白色的煙霧 陣陣浮上天

美麗天星閃閃熠 白花含情帶意

初戀恩愛情意 因何來分離

吉它彈出哀愁 溫泉鄉歌詩

命運的安排 鴛鴦分東西

海角天涯訴悲哀 日夜望伊回來

殘忍愛神阻礙 情海起風颱

吉它伴阮流出 純情的目屎

純情的情絲 已經斷了線

淒涼東風冷颼颼 孤單誰人掛意

山盟海誓情意 因何也分離

吉它彈出哀愁 溫泉鄉歌詩


歌聲留在風中,穿雲透霧。逸雲胸前配戴著,父親送的珍珠。

THE END   IN 重修版本

歌詞部分:

【飄浪之女】台語老歌--曲/文夏 詞/許丙丁

【火金姑】--詞曲/韻如阿姨

台長: 草莓麗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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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 圖文創作(詩詞、散文、小說、懷舊、插畫)

日本藤素
感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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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23 02:05:50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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