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路的讀心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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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夏天，厭棄都市的溽熱吧，我總四處尋找荒野。有時候亂石堆旁下水，穿過水草，在隱蔽的海裡游泳。凡在香港水域，每處海角都很有個性：不同的溫度與鹹度，不同的浪湧與波旋，海水打上來，與皮膚有不同的緊密關係。

　　我寧可皮膚曬得起皺，曬出圓形的斑點，像染色不均勻的皮革。許多時候打著赤腳，腳板印在沙上，踩在石上，然後縱身下海，嘴裡滿是鹹味，眼睛縫填塞細沙。自從來到香港，苦行僧一樣，遇到假日就在山徑上走。走得腳板長繭、生出硬皮，難道我想用腳板覆蓋每一寸土地？覆蓋，是的，凡走過的就在腳底留下記憶，這是肌膚最原始、最親密的親身接觸。有時候山澗旁攀爬，回身已經踏出一條新的路。有時候突然四顧，一晃眼並不認識照面的風景。或者，我希望的就是在假日裡迷途！

　　對啊，這兩年來，有資格寫一本「迷途指南」了：指引旅人怎麼在香港迷途，而不是怎麼避免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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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星期天，去的是西貢海域。

　　上星期天在石澳峽角，遠遠的海面有「海棠」，颱風正接近台灣。那時刻，雲層很低，當時香港是騷動的、陰森的海。

　　這星期船行平穩，我坐在豔陽下的船頭。水道繞著北角，左邊過了將軍澳，海岸線變得多姿起來。船經東龍洲，直上吊鐘洲，沿岸是風化地形，小島成群，間雜著刀刻一樣的懸崖，閉上眼睛，撲面的水沫，誤以為在乘風遠颺，這一刻正遠赴重洋。至少，不會是離銅鑼灣十幾分鐘的航程。

　　逃離此時此地，對我，這是旅行的奧義。就好像去到香港離島之一的大嶼山，海灘一家小食店，大樹底下擺幾張桌子，從樹下的斜角望出去，一片柔長的白沙，幻覺中那是熱帶，或者南風之南，更遠的地方，一處無人海灘上。

　　所以我也喜歡搭船，停泊在海中央，隨時會生出身在何處的暈眩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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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過清水灣，船航行在糧船灣的海域。

　　可惜仍不夠遠，一路往前開航，地標還在召喚：船轉個頭，天際又出現了西貢郊野的蚺蛇尖，船像是原地打轉？……海岸線彎折詭奇，海面就是最浩瀚的迷宮。

　　然後下錨，對著大蛇灣與禽蟧灣的海面上。

　　每次從船上躍進海中，我喜歡的正是那一瞬間：從頭到腳沒入碧藍，然後緩緩伸出手臂，浮起的已經是新的生命。
　
　　瞇著眼，從海水裡望，豔陽下水珠閃閃，果然是一個晶亮的新天新地。背向陽光睜大眼，岸上兩株高高的椰子樹，樹後面兩層的大宅高屋，幽靜的海邊旅店？夢境一樣的度假樂園？或者我在發昏，岸上只該有荒村，沒有旅店，眼前難道是海市蜃樓？

　　太陽讓我暈眩，四際的鹹水讓我很快昏昏然。我浮向前，再浮向後，寧可保持距離，卻不捨得……靠近岸邊。我讓自己在海裡遠眺，繼續遙想岸上的奇幻光景。這光景讓人迷惑，還帶著些許迷茫，我才不要游過去發現真相（萬一只是棄置的工廠！）。許多時候，好奇心與想像力之間必須取捨，好奇要有節制，不能夠強大到……破壞無邊無際的想像。

　　對我，這是旅行的奧義：海水裡，我都會讓自己……徹底迷途。



　　（原載於自由副刊94.0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