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兩廳院節目冊打出林克昌老師的八十大壽音樂會廣告,曲目是整整兩場的柴可夫斯基,不禁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那年林克昌老師來到台灣,在國立藝術學院客座。我剛進大一主修作曲,照學校的規定應該必修合唱課兩年,但是拉了十幾年小提琴的我,申請進管絃樂團(貪心的我有個如意算盤:一年選管弦樂,一年選合唱)。念在合唱團並不缺女聲的情況下,系上准了(這是我愛上北藝大的第二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可以學古琴)。
在剛完成的音樂系館三樓管絃樂團教室裡,我坐第二小提琴最後一排,前面許許多多琴藝驚人、拉起琴非常酷帥的學長姐,我覺得好幸福。從小學開始,我就是那種『會把樂團分譜帶去小提琴老師家請他指點』的學生,不過老師總是說:『這個自己練就好』。因為他已經教給我很多關於指法、弓法的編排思考方式和它們的優缺點(英文可稱choreography,我也喜歡把它當作編舞),那時練習的曲目我總可以編出好幾種指法和弓法,在還沒有捷運的年代,每天坐公車來回台北東區-關渡之間的漫長時光,我都在想指法,不然就是在公車窗戶上用兩根手指練『五對三』、『五對七』。
我那一年的管絃樂生涯,在我們進國家音樂廳演出柴可夫斯基第五號交響曲和羅密歐與茱麗葉序曲,達到最高潮。常常聽別人在比較指揮誰好誰壞,我是無從比起,因為我待過的樂團,先前就只有中小學音樂班的管絃樂團(小學指揮是李泰康和侯宇彪老師,國高中指揮是張文賢和李淑德老師),除了國一跟過Koenig指揮大班課,這還是我第一次遇見這麼出名的指揮。但是我可以確定的是,自從大一拉過林克昌的樂團,我發現之後聽現場管絃樂團我的耳朵細緻了起來,除了對音色有更多想像,對於聲部和線條的要求也變嚴格,結果常常聽不到想聽的東西。可以說我的管絃樂耳朵被他開發了(錄音不算,因為有太多科技介入)。尤其是像馬勒那種對位多的,指揮真的要緊盯各聲部線條,不然實在會聽得好吃力,我都要用想像的方式,把不見的線條補上去,才能聽到線條之間的張力。
聽學長姐說,林老師很嚴格。到底有多嚴格呢?身為大一新生的我又是沒得比較。我所經歷過的是,他會一個一個譜架『單挑』,會檢查有沒有帶弱音器,會再三仔細要求弦樂的指法和弓法(我相信弦樂聲部一定對他一磨再磨的portamento印象深刻),管樂的音準和音色準度(柴可夫斯基的管絃樂曲裡,有好多專給管樂的聖詠樂段),更重要的,是他不只會要求,還會教我們用什麼方法練習。當我們達到他所要求的聲音時,他會出現很陶醉的表情和有如龍貓Totoro的笑容,那真是極大的回饋。
記得十七年前的我,有次被林老師『單挑』羅密歐與茱麗葉序曲的十六分音群。我可是有乖乖練習的,音符顆粒清楚之外當然也有練音準,但是拉了幾秒,一不小心我提早兩小節拉高八度(變成第一小提琴了,因為其實我早已緊張到雙眼看不見譜,用背的),剛好跟隔壁的學姊形成平行八度的快速音群。林老師哈哈大笑,整個樂團也開始哈哈大笑(是要破除緊張嗎),我還想要重新拉,老師就說不用了。後來聽前面的學長稱讚我,於是害得我很臉紅,而這段音樂的指法,我到現在還能在左手手指上感覺得到。同樣那段音樂,打大鈸切分音的同學也備受壓力,我想她到現在還記得。
那時我們班吹法國號的同學,即時不是首席,壓力也很大,那首曲子她所負責的幾個長音還有兩個來回重複的音(B-A-- B-A-- B-A--),她一緊張就會破。(我相信柴可夫斯基正在盡力用這些音符讓每個小螺絲釘聲部感覺到自己的重要。)法國號同學的笑容很美,林老師有次又在她破音時停下來,我們都以為他又要『電人』了,結果,他嘆一口氣,對法國號同學說:『不要給我那個killing smile…你每次都是那個killing smile…』美女嫣然一笑,他都沒辦法生氣了。以後我遇見那位同學,都叫她killing smile.
柴五第三樂章是個圓舞曲,有次我們想要跟林老師開個玩笑,當他一進教室舉起指揮棒說要練第一樂章的時候,管樂的同學故意拜託他先練第三樂章,指揮棒一下去,樂團奏出來的是『生日快樂歌』。林老師可沒有配合地繼續指揮到結束,而是攤在那裡苦笑到結束,然後跟我們一起拍手大笑。學姊拿出一束花獻給林老師,他則拿出必備的毛巾擦擦眼角,而團員已經笑瘋了(整個樂團七十多人,臨時只有說好是什麼調,和聲當然亂七八糟,不笑瘋才怪)。
『你們不要那麼frigidaire』,是林老師說過的一句奇怪的話。一開始他看我們不懂,跟大家雞同鴨講了好一會,我們才知道『frigidaire』=『富及第電器』=『電冰箱的代名詞』=『僵硬』。其實大家的技術都很好,音準節奏都不是問題,但是林老師要的portamento要磨出來還真困難,他情急之下,用了這麼一句奇怪的描述反向操作,居然有點生效了。
那時我們是不是真的練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很難說,但是我舉另一個例子。那年在演出Rococo Variation時,指揮的弟弟林克明老師擔任大提琴主奏。協奏的樂團編制較小,所以我們這些弦樂後段人員都在後台等候。演出結束後,兩位林老師剛進後台,我們就聽見林克昌老師近乎逼問地對他弟弟說:『你去哪裡找這樣的樂團?你去哪裡找這樣的樂團?』後來我們才知道,那天林克明老師演出時跳段了,先是跳過一個變奏,往後不一會又跳回去剛才漏掉的變奏,而整個樂團就這樣背譜跟著他『跳來跳去』。我們當然知道,這在傳統戲曲並不稀奇,戲曲音樂演出本來就是背譜再看情況,跟著鼓佬排列組合伸縮自如的。但是西方管絃樂團能練成這樣,可見指揮與全部團員之間在心靈上已經達到某種程度的相通,而團員對於這首曲子的認識也必定非常深入(不只是會『從頭走到尾』),才能在主奏迷路的時候,有如從制高點看見他身在何處,整團陪著迷路的主奏繞圈子。
帶人帶心,有次練習我忘了帶弱音器,急中生智拿出隨身攜帶的橡皮擦和瑞士刀(大一作曲組帶小刀,是為了期末交曲子要黏樂譜割膠帶,不要以為我有什麼特殊癖好),把橡皮擦切一塊,中間沿著長的那邊割一條縫,再垂直割兩個小縫,趁著指揮暫時在練其他聲部的時間之內做完,夾在琴橋上,弱音效果居然比我原來的弱音器好。旁邊第一小提琴後段的小那,跟我一樣忘了帶弱音器,趁休息偷偷問我還有沒有,我直接把我的克難弱音器切一半給他。這只是件小事,但是回憶起來,像小那這樣看起來漫不經心的男生也會願意弄個克難弱音器,也會同意忘記帶弱音器不是拉小聲就可以混過去(那音色不會一樣),我想他是很服林老師的,在意林老師對我們的觀感,也盡力做出敬業的表現。(克難弱音器的缺點是,很容易破掉,所以最後又回到橡皮擦的本分。)
大二那年我進入合唱團,才意識到,原來林老師真的是很敬業的。他上課就是上課,不聊天,不花大把的時間罵人,全團自然向心,自然愛樂,大家跟著他,相信他,成就一個好樂團與幾首好音樂。
林老師,八十歲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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