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張愛玲，以及所有愛著她文字的我和你
【題記】
有些人在一起一輩子，每天只是相敬如賓在一起平淡生活。而有些人即使一輩子不見面，也可以視對方爲知己，跨越時間和空間投注感情。
而我，在青春年少的某天邂逅了一位名叫張愛玲的女子的文字，從那一天開始，我的生活和思想漸漸開始和她筆下那些斑駁的文字一起糾纏。
皇冠版的《張愛玲全集》上的那句“至於張愛玲才可以同時承受燦爛奪目的喧鬧及極度的孤寂”，已是我見過的一句非常精彩的讚美。而作爲平凡的我，寫出的雖然只是片語殘章，但是我知道，那是我對她的文字真心的愛……
【“蒼涼” 不是你的底色】
說起你的文字，首先跳入一般人腦海中的，大概就是“蒼涼”這兩個字。而很多評論家對你的評價文字裏，多半也是類似的字眼，甚至把這當成你的底色。
但我覺得，你的文字並不能用“蒼涼”二字做唯一的注解，更貼切的形容，應該是“無奈”。
你寫亂世，寫悲歡離合，但是寫的最多的還是人。掙扎的女人。曹七巧、白流蘇、薇龍、曼楨、曼璐、嬌蕊、煙鸝、阿小、小艾……每一個，都是一聲沈痛的歎息，幽幽的，從那個頹靡的世界，一直延續到而今。
你筆下的世界幾乎都是冷淡而絕望的，工筆勾勒的精細場景下，大多數人都沒肝沒肺地和與自己生命有糾纏的人相互拉扯。偶爾有遇見大時代的變遷，更是身不由己，做出這樣那樣的詭異決定。你筆下的人物大多都沒有自主權，被狡猾的命運玩弄得淒慘無比，看得讀者咬牙切齒，恨不得沖進去將他們的生命重新扭回正途。
但是，沒有人能扳過命運的巨輪，所有人只能隨著命運的驅使，做出身不由己的事情。當香港沈淪了，流蘇和柳原的拉扯也就結束了；當一輩子都被自私的生活占滿後，七巧的最後也就理所當然孤單；當男人的三心二意遊移在振保身上時，身邊的兩朵玫瑰只能爲他心碎；當造化開始頑皮的捉弄有情男女，曼楨和世鈞才會有十八年的聚散離合……
一切都是無奈啊，就連你和親人的悲喜，和那個曾經相愛的男人的離散，也都充滿著濃到化不開的無奈。只不過很多時候，你和你文字裏的無奈因爲被時代的驅使，而漸漸的難以辯識。
你的文字會讓人造成“蒼涼”的解讀，都是因爲文字下的時代。在那個幾乎成了末世的年代中，不管做什麽事情，都透著時代結束所帶來的創痛。也正因爲如此，在我看來，你的文字與那些只著眼男歡女愛的鴛鴦蝴蝶並不相同（雖然你的文字也曾被劃到那一界中）。你的文字中帶著對時代的關切，從細緻的場景描寫，人物刻畫，語言對白，到環境下人的心態，甚至是世人的眼光，都一一描述。這樣的描寫之下，一切的無奈才是真實的，才可以切割肌膚直抵人心。當人覺得痛了，又看到了結束，“蒼涼”的情緒就油然而生。
但是，這樣情緒的源頭，還是起源自無情的命運。蒼涼只是結局，無奈才是根源。
就連一直拍照都喜歡驕傲的昂著頭的你，最後也躲不過這一場無奈。所以，我寧願用“無奈”來做你的注解，也不願你披著一件“蒼涼”的外衣！
【不做“張迷”的五大理由】
對人或對文字有好感，可以“喜歡”，可以“愛”，可以“迷”。“喜歡”是初級，淡淡如相思，綿長悠遠。“愛”是中級，如同一個吻，情緒強烈，包容你的一切。“迷”則已經走火入魔，當你一出現，我就神魂顛倒，願意爲你做任何事情，只要是和你有關的東西，我就全部搜羅，如同感情的奴僕。
縱然你千嬌百媚、縱然你的文字鬼斧神差、縱然我對你非常敬佩景仰、縱使你有上千上萬個可以讓我癡迷的地方，但是，我仍然不願意迷你，因爲我有五大理由：
讀你的文字會讓寫文字的人害怕，那麽精細，隨時充滿驚奇。寫個月亮，也有十幾、二十幾種寫法，而且每種描寫都極度貼切，仿佛米雕，雖然外表看起來都是一顆小小的米，但是雕刻的內容卻千秋各異。更不用說類似關節間的小小響動這樣不講出來就被人忽視的細節，你也能寫得活靈活現。如果沒有特別堅強的信心，看了你的文字之後，再去寫男女情事，都會縮手縮腳，嚴重影響創作進程。
你那句囂張的“成名趁早“，會讓少年不得志的人極度不平衡。如果把你供奉爲神明，一定很難接受自己的偶像如此的嘲諷自己。我是個凡人，只能乖乖的選擇循序漸進。基於這個理由，我怎麽能迷上你？
你習慣用冷傲面對別人，如果迷上你，一定會希望自己能和你一樣。但是，冷傲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學的，如果沒有像你那樣有一雙看透一切的眼睛，最後只會 “畫虎不成反類犬”，變成一個妄自尊大的人，白白遭人取笑。爲了不讓自己那麽無知，只好不迷戀你了。
要學你的平靜心情，也是不容易的。我只是一個俗人，難免會計較他人的言論以及生活。如若迷上你，必定得將大多抛棄，做個乾淨的人。道行不夠，只能羡慕你平靜看待作品被貶被贊，而還能巋然不動，笑駡由人。
如果深迷你，必定不敢再碰及男歡女愛。因爲經過耳濡目染，看多了你的精准剖析，瞭解很多可能出現的冷漠人性後，就再也不能義無返顧的學飛蛾撲進愛火之中。我乃小兒女一個，只配癡癡愛，傻傻恨。
於是，我選擇做一個“喜歡”你或者“愛”你的人，而不是一個“張迷”。
【流光飛舞】
除了文字之外，我也喜歡影像。
香港作家李碧華曾經這樣寫過你：
“‘張愛玲’三個字，當中紛紅駭綠，影響大半世紀。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盡情來掏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再怎麽掏，都超越不了。”
這話是事實，不僅是寫文字的人喜歡掏你，做電影電視的人更是喜歡。
時常看到一些文學作品改編成影視作品，最後都以失敗收場，但你的作品卻幾乎都能成爲經典。大概是那些以築夢爲生導演都是愛你的人，所以才能如此投入的在文字和影像中搭建一座橋。
許鞍華是個愛你的導演，早前動用周潤發、繆騫人拍了《傾城之戀》，若干年後又拍了蓄謀已久的《半生緣》。據說許鞍華導演在一九八三年的時候就想拍這片子，不過由於當時的港英政府不允許她到內地取外景，所以計劃就一直擱淺，直到十四年後，許鞍華導演才再度拍了這部成功的影片。
看過這片子的人大多都說好。整部片子沒有很明亮的色調，微暗的氛圍內，一個個狹窄的場景都壓迫著人的神經。黎明、吳倩蓮、梅豔芳、黃磊、葛優……這些演員在電影裏幾乎全著了你的魔，每個人表演的都那麽精准，讓人不禁懷疑是不是你在幕後操縱，訓練他們怎麽演這個十八年離散的故事。就連那些古舊的房子，咣當作響的電車，狹小油污的小吃店，都讓人疑心是不是真的走進了你筆下的世界。
看許鞍華的《半生緣》時，我唯讀了《十八春》，故事雖然大致相似，但是結局卻有些不同。當我聽到那句“世鈞，我們回不去了”時，我被震住了，我不知道原來一個相同的故事可以有這樣的一個結局。雖然《十八春》中的最後也是一場相逢，但卻明亮的多。我願意相信這句話是你的意思，這更像你的文字，更符合你的心態。
而電視版的《半生緣》卻讓我多少有些遺憾。明亮的色調有些像偶像劇，我心裏不停的叫：“你的風格不應該是這樣啊，這個故事也不能這樣啊……”但是，幸好有那場重逢，林心如和譚耀文兩個年輕演員，終於在恍然相見的刹那表現出了你的精髓——痛在骨頭裏！
除了大家都愛改編的《半生緣》外，關錦鵬導演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則是我的最愛之一。
我極愛你寫的這段開頭：“振保的生命裏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兩各字分開來講的。”
關錦鵬導演在片子裏用了很多你文章裏的經典文字，直接打在雕花一般的畫面上，省卻了很多煩瑣的解釋。喜歡你文字的人知足了，在影像中再一次咀嚼已經熟稔的文字，而不識你的人也能在短短的時間裏撞見許多從未體會過的、乍現的點滴靈光。因此，影評人顧小白在他那篇長長的《等待是一生最初蒼老》中這樣評價：
“《紅玫瑰與白玫瑰》是把張愛玲原著拍的最好的電影，讓迷夢中的女人們都瞧瞧佟振保之類是什麽玩意兒，同時也讓迷糊中的男人們自醒一次。表層現象很好說，難說的是心裏的聲音。時代也不是問題，《紅玫瑰與白玫瑰》拍一出現代版恐怕更會扣人心弦。”
懂你的人就能體會出你的好，這些大導演，大卡司，成全了你的文字，如同香港的淪陷成全了那對小兒女一樣。有的人因爲影像而開始認識你，有的人因爲你而愛上影像，就像你的句子：
“誰知道什麽是因，什麽是果？”
【愛就愛了】
有的時候，我很難說服自己，你筆下那些無望的女人並不是衍生自你的生活。你超脫了她們的命運，你是她們的操縱者。你用筆牽引著她們做這樣那樣的愛與恨，讓她們市儈的計較著金錢和生命，而你卻在一旁冷笑，笑她們的失態，笑她們的無可奈何。
現實中的你是驕傲的，也是屬於自己的。這樣的人格造就了你的愛是完全屬於自己的，你的愛與絕都那麽強烈。當初你深愛負心漢胡蘭成，曾千里迢迢去溫州看他，但他並沒有高興的迎接你，反倒有些生氣。照他的理由，是你應該是個超凡的女人，怎麽可以做這樣兒女情長的事情，可你們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他另有新歡。
當初，你並不懷疑他，因爲那個男人曾得意的說：“愛玲並不懷疑秀美與我，因爲都是好人的世界，自然會有一種糊塗。”你與那個叫秀美的女人分占了他的白天和夜晚，可惜如此深情的愛並沒有喚回心猿意馬的男人，反倒讓他在《民國女子》中以得意者的身份寫下你那句因爲在秀美面前畫眉毛，因爲觸景生情而引出的淒涼話語——
“我畫著畫著，只覺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裏好不驚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了，你還只管問我爲何不畫下去！”
你只是一個女人啊，爲了他如此拼命，卻換來娥皇女英、二女共侍一夫的結局。你是孤獨的，爲了他你失去了所有，最後甚至流走他鄉，來去空空，但如此的怨氣怎麽忍的下。
所以，你決定不愛了。寫一封信給他：“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了的。我是經過一年半的時間考慮，惟彼時以小劫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了。”乾脆利落，一言斷絕所有的情與結，不給彼此退路，以高貴如你文字的姿勢悠然轉身，維持了自己的驕傲。
我欣賞你這樣屬於自己的愛，如此完整人格的人才能清楚的巡視那些殘破人格的命運。你的文字帶著你看穿世情後的滄桑，一字一句，說的是別人的故事，但是骨髓裏卻是你自己。振保會不會和他是一體？你是不是那個已經回不去的曼楨？至於那些曾經爲了所謂“文學”外衣而狂踩你的文字的人，又是那些世俗人中的哪些？你不用講清楚，你只要冷笑，一些人就會明白。
我愛這樣的你，我也因這樣的你而日趨完善自己的人格。
【片語】
以下只是一些短暫的心情，散落在我的日記和隨筆中。因爲和你的文字有關，所以寫給你。
張愛玲是一個華美卻自戀的夢，夢是私密的，只給自己，文字也如斯。她不強求每個人都懂，只是期待有緣人自己入夢。一旦進入那個華麗豐滿的文字世界，很少有人再願意走出來，因爲那個世界裏有很多鏡子，每一面都可以折射出自己的懦弱與渺小。
感謝夏志清先生，如果沒有他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如果沒有他的那句堅定精彩的“張愛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或許很多人都將錯過這個曾被歷史定錯位的張愛玲。
皇冠出版社的平鑫濤先生曾寫過這樣一件事：“張愛玲寫作的態度非常嚴謹，爲了出版《對照記》，她光是整理相片就花了一年多，在我們自認校稿完全沒錯字下，將稿子寄給她看，她又自校了一個多月，沒想到，書出版之後，她發現一個錯字，並爲此不高興，後來經查，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筆誤。”（出自1995年9月10日臺北《聯合報》副刊。平鑫濤《選擇寫作選擇孤獨》。楊錦鬱記錄整理。）
如此的心細，才能寫出如此精巧細膩的文字。突然又想起有一位她的故人說的一件事情，張愛玲後來眼睛不好，一次去吃飯，看到日式雕花木門，還親手去摸紋路的形狀。擁有了這樣細如針芒的習慣，她才能在各種細節中遊刃有餘。
在那個年代中，張愛玲並不想做很多事情。只是因爲事情那樣發展了，政治那樣演變了，她只能那樣做了……
張愛玲沒得諾貝爾文學獎，真是那些評審沒有眼光。
中秋節的前一晚，張愛玲去世了。在公寓裏一個人，她身體力行地爲自己的作品寫下最有特色的一筆。
【結語】
也許有人會覺得，這又是一篇吹捧加膜拜的文字，但我並不這樣認爲。
因爲我在慢慢的靠近你，企圖懂得你，而當我懂了一點，又多一點的時候，我就會越來越不願意批評太多。
最合理的解釋就是你那句經典的句子：
“因爲懂得，所以慈悲！”
圖◎《流言》。張愛玲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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