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自幼封閉的奇女子,在丈夫與情人之間,剛烈的衝出一條自我覺醒的路。
「你所聽到的,不是我說話的聲音,而是我意念的聲音。」這個從六歲就不開口說話的女子艾達,拒絕和人溝通。但她卻不認為自己啞,她是這樣認知的:「我不認為自己寡言,因為我有鋼琴。」人們的交談,她沒有興趣聽,也不想參與。她只是冷漠旁觀,自足於不用語言的世界。
故事從她遠嫁紐西蘭開始。
滿懷期待的丈夫,穿戴體面的來迎娶,僱了一群人來搬行李。他是個本本分分的莊稼漢,也想好好對待這個相親來的妻子。可惜兩人的心相距太遠。丈夫一考慮到天氣與山路,便要丟棄鋼琴。對他而言,笨重的鋼琴遠比不上一口皮箱一只茶瓷。他不瞭解艾達是一層,艾達氣惱了他也沒多想,這又是一層。甚至,當他發現艾達竟然在餐桌上幻想式的彈琴時,他還擔心她是心智失常。相較於靈活的生意頭腦,他對人的粗心劃下了婚姻的鴻溝。
鋼琴怎麼能丟?日夜掛念的艾達,於是去拜託工頭班斯。班斯答應了。回到鋼琴邊的艾達一下子自由自在。天光雲影間她忘情的彈奏,一曲接著一曲。小女兒隨著浪頭翻跟斗,翻著舞、翻著笑容。而班斯呢?他始終徘徊一旁,始終注視,始終無言的聆聽。他百般驚訝、憐惜,直到暮色蒼茫。
班斯被她吸引,於是做了一件很不划算的交易。他用八十畝地和她丈夫換琴,迢迢搬回家,又居然請了專家來調音。接著,他要艾達來教琴,想和她親近。一次次的相處中他愛意漸生,情滾著慾,慾滾著情,終於忍不住吻了她,而且希望更多。艾達不肯,他便以贖琴作代價,要求看她、碰她、要求和他躺在一起。
艾達雖然任由班斯予取予求,但她心裡只有琴、沒有人。兩人的關係在一場村民看戲的場景中清楚交代:當村民嘲笑班斯學琴,丈夫便要班斯同坐一旁。但艾達結實一巴掌就拍在椅面上不讓他坐。演出時,班斯瞄著他倆握手的親暱,便因難掩妒意而離席。艾達則面露得意、覺得他活該報應。
隔幾天,班斯又以十個琴鍵要求裸裎相抱,艾達還是同意。然而就在這之後,班斯停止了,因為他無法忍受自己。他說:「我受夠了,這樣下去妳會變成妓女,而我自己受罪。我希望妳能在乎我,可是妳辦不到。」他於是斷然的歸還鋼琴,不再作非分之想。
這一還琴,艾達的心也開始轉變。多少年來,她生命中的感動、內蘊的張力與激情無從吐露,只是交給琴音去宣洩。這樣強烈、單向的生命表達,終於有一個人接受到了。他不僅聽到她的聲音、碰觸她的身體、甚至還像伸手去戳絲襪破孔般的、想大膽的戳開她封閉生命的隙縫。
對這個目不識丁的粗人,艾達起初懷著恐懼、厭惡。然而現在,她感到被愛。原本是因為琴而耐性作陪,現在琴已歸還,她卻若有所失。她回去找班斯,班斯便將自己不快樂、心中被慾望糾纏的苦悶全數吐露。其實艾達也有了同樣的感受。班斯讓艾達感到孤獨,生命中的第一次。那個原本讓艾達自足的世界不復存在。她無法安心的待在裡面,無法靜心彈琴。
丈夫不愛她嗎?他幾次努力,卻怎麼樣也走不進艾達的世界。他無法理解她,所以才會賣琴。艾達怎麼去愛一個會賣掉自己的人?他一聽說班斯還琴,立刻擔心班斯會反悔來要土地,執意不收。最後反倒是班斯提醒他:「琴對你妻子很重要。」這樣的婚姻怎麼走下去?也因而他對艾達的愛注定要成為束縛,而期待的愛終究要落空。
原來,能懂得艾達琴音與心聲的,不是習於禮儀型式的紳士淑女,反倒是個粗人。因為愛的關鍵是在聆聽。像古人說的:「衷腸事,託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艾達的烈,就烈在她「不辭遍唱陽春」。她喜歡,她憤怒,全是直出的感受,直著來,直著去。她接受班斯,因為他聆聽。班斯有心,所以聽得深,所以能穿過艾達貌似冰冷的藩籬。
再看丈夫這邊。兩人出軌的事他沒有揭破。他仍想修好,甚至把門窗全封起來,但卻沒有作用。直到有一天,艾達聽說班斯要遠行,難過的起身去彈琴時,丈夫才似乎聽到了什麼。當晚,艾達又來撫摸丈夫的身體,但仍然不願意讓丈夫碰自己。丈夫隱隱覺得,艾達是把他當作班斯。他覺得受辱,也不肯再讓艾達摸他。他洩氣的問:「我想碰妳。為什麼我不能碰妳?你不喜歡我嗎?」第二天,丈夫索性把封板全拆了,他想重新開始。他說:「我們得改變現狀,我決定信任妳,你不會去找班斯吧?也許過段時間,你會開始喜歡我。」遲遲等不到愛的丈夫,用自己認為的紳士態度面對艾達,也耐著性子不用強。
然而,當艾達不顧一切的想回班斯身旁,甚至毀壞鋼琴,以琴鍵傳情時,丈夫氣得幾乎要瘋了。盛怒之下,他從最紳士一變為最野蠻,當場就一斧剁斷了她賴以彈琴的手指。
事後,丈夫還是反省了。他對班斯說,他聽到了艾達心中的聲音。她在說:「我害怕自己的意志力,它是這麼強烈,我害怕它會作出什麼!我必須離開,讓我走,讓班斯帶我走,讓他來救我。」也許,丈夫依然不明白事情何以至此,但他決定終止憤怒、拒絕互相傷害。他要艾達走,也要班斯走,他說:「我要從這一切醒來,了解這只是一場夢。」
故事至此是一個停頓。尋常來想,接下來的劇情應該是艾達和班斯相偕離去,小船成了天際一點,劇終。這樣算是一段曲折的愛情。然而並非如此。短短五分鐘的片尾,卻出人意料的翻出一個更大的波瀾。
艾達失去手指,向外界抒發情感的窗扉毀損了。然而因為愛,她的心門開了,她對外界不再那麼抗拒,也意識到她有能力走向外界,未必要依附鋼琴。人生可以更寬敞,何必要琴?她忽然不想要琴了。小船上的她,內心正在急劇的轉捩點上。艾達不再要琴的情緒愈湧愈烈,逼得班斯只能同意棄琴。然而當琴真的落海,琴所代表的多年歲月彷彿也都要淹沒,艾達又留戀了。
海扯著琴、琴扯著艾達一起下墜。懸疑的高音淡淡遠遠而來,是生?是死?這真是個烈女子!之前不惜一切也要搬回鋼琴。後來不惜拔下琴鍵,手指受殘,也不肯委屈自己的愛。而此刻,一念的情緒可以捨琴,一念的不捨也可以追琴而去。這頓現頓消的轉念,真是駭人。
這是一部非常纖細的女性心理戲,很難刻畫。導演大量運用了詩意的、隱喻的鏡頭,若有似無,不言而言,凝聚出完整的人物性格,營造出強大的藝術張力。例如電影開頭,從指縫間的看望和一段奇異的內心獨白說起,不費吹灰的勾出艾達個性。其次如海邊的兩次場景。怒浪中她駐足凝視,一部鋼琴,孤零零立在陰沉的天地間,正如她的心境。澎湃的音樂天旋地轉。無限的悲傷、無限的失望,整個人都像被吞進一個沒有光亮的黑洞中。後來她回到海邊,一洗陰鬱。巧妙的運鏡下,鋼琴和艾達的意象重疊。鋼琴即艾達,艾達即鋼琴。人琴一體的艾達、自在的小女兒、心動的班斯,合成一曲絕美的三重唱。
又如班斯聽艾達彈琴,怔怔看著琴絃此起彼落的顫動,一下一下落的全是心的寂寥。他拿貼身的衣物愛撫鋼琴,撫著不知如何是好的遐思。還有片中不斷出現的藤蔓、迷濛的森林、整個世界染著一種不真實的藍色。所有的鏡頭彷彿都是從深不可測的海底中幽幽偷窺,說不盡的憂鬱、冰冷。
艾達入海,三人的愛情戲急轉成個人的內心戲。
大海代表她的心海。她落進去了,親眼看見了:原來是這樣的世界,無聲、沉寂…這是我的過去嗎?我要死在這裡嗎?不,我不要留在這令人窒息的世界,我要回到有班斯、有人聲、活生生的大海外面。她奮力掙扎,一腳踢掉了鋼琴游了上來。脫開繩索,也脫開了琴與過去的牽絆。當她浮上海面的那一剎那,艾達是這樣回憶的:
「啊,這樣的死!這樣的事!真難以解釋!
我的意志選擇了我的人生,
而它仍幽靈般的攔著我,把世人隔在外頭。」
「當夜晚來臨,我會想起海底墳場中的鋼琴。
有時候我想像自己還飄在上面,
那兒的一切都靜寂無聲,催著我入眠,像首奇異的催眠曲。
沒錯,是催眠曲,是屬於我的。
有一種安靜,從未有過聲音。
有一種安靜,沒有聲音存在。
在冰冷的墳場裡,
在深深的大海中,」
這些影像從輕描淡寫,一步步的緊湊迫進,到了艾達入海,結成一個高潮。心理戲最難:明講著了形跡,不講入不了味。而人琴落水這一幕卻輕輕巧巧,四兩千斤,用最離奇的具象顯露最幽微的抽象。一個女子的倔強意志、對情人的愛、內心突破的過程,竟用海面下的鋼琴與繩索、下沉中掙扎的水光裙影,交錯成一大片恍恍惚惚的意象,讓人進入一種說不盡、道不明、完全漲滿的藝術感受中。並且出奇一鏡,總括全片,呼應片首,真可以說是神來而天成啊。
【影片資料】
英文片名 The Piano
出品年代 1993年
導演 珍‧康萍 (Jane Campion)
原著劇本 珍‧康萍 (Jane Campion)
主要角色 荷莉‧杭特(Holly Hunter) 哈維‧凱托(Harvey Keitel)山姆‧尼爾(Sam Neill) 安娜‧佩恩(Anna Paquin) 飾艾達(Ada McGrath)飾班斯(Baines)飾史都華(Stewart)飾芙洛達(Flora)
音樂 麥可‧尼曼(Michael Nyman )
時代背景 1852年‧紐西蘭
其他譯名 鋼琴課、鋼琴別戀
註:當風揚其灰,語出漢代樂府詩《有所思》:「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已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妃呼豨,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須臾高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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