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無意世事的老樂師,帶著兩個女兒隱居山林。有一天來了位年輕人向他學琴,並且和他女兒戀愛。這個男孩後來出去發展,一路成了路易十四時代的宮廷大師。他沒有再回來,女兒因此含怨以終,老先生也傷心的不再拉琴。男孩年歲漸長,愈來愈擔心他的絕學失傳,所以每晚都回到小屋,希望聽他演奏。這一等就是三年。直到某個冬夜,月滿清空、萬籟俱寂。老先生悵然嘆息:「真希望身邊還有人熱愛音樂,與他暢談後我就死而無憾了。」男孩於是現身,然後兩人展開一番對談。
老樂師問:「你想從音樂中尋求什麼?」
「我尋求悲傷和淚水。」他說。於是老樂師讓他進門坐下。
「請教我最後一堂課。」男孩請求。
老樂師出奇平靜的看著他,悠悠的說:「我能為你上第一堂課嗎?」
燭光中,男孩完全默然。
老先生於是開口說:「音樂的存在,是為了表達出語言無法表達之事,所以它並不完全屬於人類。你現在能了解音樂並非是為了君王嗎?」
「我瞭解,音樂是為了上帝。」
「你錯了,上帝能夠言語。」
「是為了悅耳。」
「音樂表達了無可言喻的感受,決非是聽聽就算了。」
「為了黃金?為了榮耀?」男孩說:「為了沉默?」
「沉默只不過是語言的反面。」
「為了競爭對手?」「為了愛?」「為了愛的傷痛?」「為了嬉戲?」
男孩接連的說,但老先生只是不耐的搖頭。
「音樂是賜給靈魂的聖餅?」
「不是,怎麼會是聖餅?聖餅聞得到、嚐得到,那不算什麼。」
「那我就不知道了。」男孩顯得茫然困惑:「但是,我是想為死者留一杯酒水。」
「好,你很接近了。」老先生忽然眼睛一亮,嘉許的說。
「音樂是為了代替鬱悶在心的人發洩心裡的話。」一瞬之間,男孩如同開了竅門,一長串的說:「音樂是為了失去的童年、為了蓋過鞋匠敲鞋的聲音。音樂是為了人出生前、呼吸前、見到光亮前的那段時間。」老先生聽到這裡萬分欣慰,不禁握起男孩的手頷首微笑,然後將畢生的作品傳給了他,並且與他同奏一曲,電影到此結束。
這段對話簡白而富禪機。
如果音樂不是對上帝的讚頌,也不是為了彌補某種缺憾,那麼音樂是為了什麼?老先生並未正面說出。男孩想了很多答案,但都被一一否定。直到最後,男孩因為找不到答案,無意地說出了心中的哀傷,老先生卻說這接近音樂了。這時,男孩才恍然大悟:自己學音樂原來不過是為了逃避,逃避敲鞋的噪音、逃避父親的吼叫、逃避浸鞋皮的尿味。
為什麼「想為死者留一杯酒水」就接近音樂?為什麼說「自己為了逃避而學音樂」,老先生反而高興?
在老樂師的觀念裡,音樂最重要的部分就是要有真實的感受。缺了真,就談不上音樂。縱使有了音樂的形貌,也不會有音樂的靈魂。這是「樂匠」與「音樂家」的差別,也是「雜耍」與「藝術」的分野。音樂也許是為了上帝,也許是為了愛的傷痛,但那是別人的感受,不是自己的感受。用莊子的話說,音樂是一種對「道」的傳述。「道」,是對這宇宙整體的感受,因此它無所不在。會在螻蟻、秭稗、瓦甓中,也會在屎溺中。同樣的,音樂之道到底在哪裡?就看是從哪裡有了體會。為什麼想作曲?刺激創作的衝動是什麼?我有驚喜嗎,我有悲愁嗎?在音樂的境界裡,內在感受愈真愈純,就愈有力量,愈是源源不絕,愈是獨一無二。就像老樂師,他對亡妻的思念咽泣心魂。因而他的音樂就如同一把為她燃燒的火炬,充滿了灼烈的悔恨,不斷的傾訴心中消不去的惆悵、人間永遠的生離死別。也因而老先生自己說:「我從不創作,也沒有譜出什麼。」
但是這個男孩呢?他太聰明。流俗喜歡的,他把握得住,能跟著走。他跟著掌聲,掌聲也跟著他,彼此攀援。然而,這是人間求名利的法門,哪裡是音樂?所以當他說音樂是為了上帝,老先生不說話,因為男孩心中壓根兒沒這樣想過。說是為了愛的傷痛,他也沒流過這樣的眼淚。但是,男孩對他女兒有愧疚,想為死者留一杯酒水,這是真情。男孩從小在教堂唱聖歌,變聲後被趕了出來。但他又不想待在那個浸在尿味和貧窮裡的家,於是拚命學琴。這是他從小力爭上游的動力,這也是真情。所以老先生才說︰「你很接近了。」
真,才能與音樂接通,這是修習音樂的第一堂課,也是修習藝術的第一堂課。哪怕一開始只是盲目的想逃避,都有通向藝術的可能。不真,只能捏造,怎麼創作?不真,整個心思都在取巧、疲於奔命,怎麼靜下來探索深層的感受?愈是靜下來,才愈能潛入人最純粹最激烈的生命感受中。所以老先生雖然隱居,卻說自己是過著熱情澎湃的生活。這也難怪男孩一臉茫然,完全聽不懂、完全不相信。男孩的音樂不真摯,不真摯的音樂不是藝術,既不可長也不可久。他騙得過世人,怎麼騙得過老樂師?老樂師瞧不起他的是這一點,最後想教他的也是這一點。
老先生想說的道理自始至終是一樣的。所以當年初次見面時,他就不客氣的臭罵了他一頓:「我不會收你為徒的。你是樂匠,不是音樂家。」男孩急了,拉了曲自己的作品,老樂師才說願意考慮。一個月後他勉強同意,但仍不假辭色的教訓:「你琴拉得不差。姿勢正確、感情投入、運弓熟練、指法流暢。裝飾音很炫,也很好聽。不過我聽不到音樂。你可以在劇院為舞者或歌手伴奏。你的作品很悅耳,不會得罪人。你可以靠音樂混口飯吃,可以靠音樂維生,不過絕對當不了音樂家。你的心有感受嗎?你的心,能分辨出何者只是給人跳舞用的、只是博君王一樂的音樂嗎?你的痛苦打動了我,我為此收你為徒,不是因為你的才華。」
教了一陣子,老樂師還是覺得男孩不成才、教不會,更氣他去為皇帝拉琴。終於有一天,當他正誇耀著手中提琴在宮中發生的趣事時,老先生氣得當場把那把琴砸碎:「樂器算什麼?它根本不代表音樂。」他大發雷霆,把學費丟還給他說:「這錢夠你去買馬戲班的馬娛樂皇帝了。聽聽我女兒的哭聲,比你拉的琴還接近音樂。你走,別回來。你是走鋼索的表演家,平衡的面面俱到,但你絕非音樂家。去皇宮或上街頭賣藝買酒錢吧。」暴怒之下轟了出門。
對一個十七歲的青年,這真是一位非常嚴厲的老師。但是對一個技法如此出眾的年輕人,成名樂壇已是指日可待。後生可畏,技巧教也罷,不教也罷,他的天資總會摸索出來。那麼要教什麼?能教他的,只有藝術的本質與獨立性。老先生也只想教這個。可惜男孩遲遲沒有體會,而且他也真不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讚美他青年才俊、獨獨老樂師始終看不起他。他最後也哭了,他恨恨的對他女兒說:「你父親是邪惡的人。」
女兒知道父親不是這樣的人,但是她同情他。而且比同情更深的,是愛。於是,她私下把老樂師所有的技巧都轉授給他。甚至帶著他,躲到父親練琴的小屋下暗暗偷聽。電影從這裡轉入兩人的戀愛,並從女兒的角度來看男孩這個人。在這段愛情中,男孩看來是典型的嫌貧愛富、愛慕虛榮。但並不全然如此,因為他和女孩其實不是活在同一個世界。
女孩從小跟隨父親,能欣賞藝術中最幽微的領域。所以,雖然處於生命中最易感、最勃發的青春階段,她仍可以和父親在樹林裡與世隔絕的生活。她甘心在此種菜、拉琴、探索音樂,這是她的世界。但這不代表她沒有愛情的需要,她會懷春,會渴望戀愛。
男孩呢?相反。他會音樂,會創作,也理解一些音樂的美好境界,但這並不代表他就想活在音樂裡。他一心所向,是希望踏進一個多采多姿、以音樂為工具而能讓他放心揮霍的繁華生活中。他要追求紅塵中左右逢源的滿足,這是他的世界。這樣的兩個人,在生命某個時間中偶然相疊,因音樂而相識,但卻是各活一個世界。女孩能潛心音樂,但是男孩不能。所以縱使戀愛了,懷孕了,也不能廝守。因此當男孩被問到是否願意結婚時,他只說時間太早無法回答。等到某個機緣成熟,他自然就走了,因為他心中想著別的人、別的事、別的遠大目標。
這樣留不住的愛,女孩自己也想通了。所以當她病重,男孩回來探望時問她:「你的傷痛很深吧?」
「沒什麼好傷痛的。」女孩苦笑的說。
「你還在生氣?」
「沒錯。」
「你恨我的所作所為?」男孩後來娶了王室,成了國師,事業與聲望如日中天。
「我是恨,但不完全是因為你。我也很恨我自己。我恨自己竟然被對你的回憶所摧殘。」
她明知男孩不會愛她,卻放不下對他強烈的愛,最後只能獨承相思之苦。這一切,她只怪自己怎麼錯選了他,而情感上又怎麼也離不開他。
後來女孩為什麼自殺?那不單純是因為男孩不再愛她。男孩病榻拉琴,她耐不住的叫他節奏要放慢、要放慢、這樣不對。男孩拉完時,她也萬念俱灰。多年不見,他音樂的意境還是和以前一樣,停在那個層次,絲毫沒有長進。自己用了全部的青春和期待去愛的人,到頭來仍然只是一個江湖賣藝的。父親嫌他是個小丑,看得一分不差,而自己卻到今天才清醒。可笑啊可笑,自己竟然還夢想著要成就他、要當他的妻子。她無法原諒自己的愚痴,一直喃喃的說:「他不想當鞋匠,他不想當鞋匠。」然後在羞憤中自殺。
這段戀愛的著重點,並不在指責男孩的始亂終棄。電影中敘事寬容,沒有用任何價值判斷和道德規範去批評,也沒有責備。電影只呈現出兩個本質不同的生命,然後讓觀眾自己分辨。甚至電影中還說明男孩不是薄情。因為薄情郎是不會具有藝術動力的。藝術的動力在情在愛,他只是忘情不了浮華世界。他想闖,想狎玩一場,他不是一個能棲身山野與清風明月為伍的人。怎麼知道他的性格是這樣?片中有兩個鏡頭。當女孩的妹妹也開始懷春,袒著前胸引誘男孩,卻被他拒絕。又有一天,當這個妹妹抱著鯉魚衝進廚房,鯉魚一下翻落到地上。火光映在妹妹飽滿、豐美的肌膚上,腳邊還紅通通的甩著一尾撲撲亂跳、鮮活的大鯉魚,男孩和她妹妹相視而笑。這是在隱喻:他們是同屬物慾騷動那一類的。而姊姊,則是個根器清靜守在爐旁拉提琴的人。志不同、道不合,兩人的愛情註定難以善終。這一點老先生也明白,他知道那是女兒的抉擇,所以雖然女兒因他而死,但他並沒有怪罪男孩或視他為仇人。
可是,當男孩老了,人來人往飛蓋相追的日子膩了,花花世界的吸引力逐漸消退時,他心中開始有了餘裕。笙歌散後的落寞,催著他想接近藝術、接近永恆,這就和老樂師殊途同歸了。此時老樂師的話如天風海濤般的在他腦中不斷的響起,提引著他。而最後,老樂師的精神果真也從他的心中站了起來。
這是一部探討藝術的電影。它用極緩的手法慢慢的呈現。情節單純、人聲稀少、調子溫和,所有戲劇性的表現都減到最低。為什麼這麼處理呢?所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絢爛的顏色和華麗的音樂,有時反而讓人失去心靈的敏感度。因此片中刻意營造出一種「無」的境界,極力降低視覺與聽覺上的刺激,要讓人在沉澱中貼近藝術純粹的核心。在視覺上,處處用的是十七世紀古典繪畫的手法。光、影、色澤、畫面的構圖關係,全作了細緻的設計,使每個鏡頭都顯得飽和而虔敬,聚著一股凝定的力量。而聽覺上,大提琴的聲音同樣是維持在一種淺淺流動的狀態,總在低迴、輕歎。整部戲的進行,像是只為了把觀眾放進最後的那一晚。
男孩自己在描述時說:那晚冷的不得了,萬里無雲,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冰冷。結凍的大地上風寒刺骨,屁股都僵了,連那話兒也僵了。這就是藉此來說明,所有原來足以挑逗他的雜念都冷卻了。宇宙清澄、情慾悄然,就是在這一刻的空靈中,男孩的自覺與主體性才完全浮現。
孔子說:「巧言令色,鮮矣仁」。為什麼鮮矣仁?因為一心想用討好來贏取肯定的人,必定欠缺自覺而沒有真感受。這是遠離音樂,也是遠離藝術的。老樂師臨終一席話,開了男孩雪亮的心眼。所以男孩才在同樣年邁,徒子徒孫都供他為大師、奉之為樂聖之時卻禁不住的哭訴自責:「我是個騙子,一無可取。我一生什麼也沒求到,只求到黃金、還有羞愧。他才是音樂。」男孩懷著自責、懷著感念,但雜染的心也終於能返璞歸真,實在已不愧為老樂師的傳人。
【影片資料】
法文原名 Tous Les Matins du Monde
英文片名 All the Mornings of the World (世界的每一個早晨)
出品年代 1991年
導演 亞倫‧科諾(Alain Corneau)
劇本 巴斯卡‧季聶(Pascal Quignard)
主要角色 尚皮爾‧馬里歐(Jean Pierre Marielle)基攸模‧巴狄厄(Guillaume Depardieu)傑哈德‧巴狄厄(Gerard Depardieu)安妮‧勃侯協(Anne Brochet) 飾老樂師柯隆貝Sainte Colombe飾年少的馬林馬瑞(Marin Marais)飾年老的馬林馬瑞飾老樂師長女美蓮Madeleine
音樂 約第‧沙瓦爾(Jordi Savall)
攝影 伊‧恩傑羅(Yves Angelo)
時代背景 故事發生於法國。老樂師於1660年喪妻,1673年收男孩Marin Marais為徒,1689年與男孩於小屋中重聚。Marin Marais,生於1656年,卒於172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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