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
九二年初,由於陳家三女陳幸婉的攛掇,我有幸陪伴二老赴巴黎遊歷。趁二老隨幸婉至埃及參觀考察之際,我流覽了一些美術館,看到真正的大師原作,產生深刻而意外的感受。
還記得在巴黎友人的帶領下,走進羅浮宮的埃及浮雕陳列室。第一次,畫冊上平面刻板的圖片,變成立體而有生命的存在。埃及線浮雕的情趣婉然呈現。接著步入希臘雕刻陳列室,卻給我驚愕的一擊。不錯,那些都是多年在畫冊上看到的完美之作。但是,親眼目睹時,卻發現在那造形的動作神情中,傳達出異常強烈的排外內涵。那些作品彷彿向我宣示:「你不是我們希臘人。你不是雅典公民。你不是西方人。你是異族,不是我們的同類!」那是一種陌生感,產生於原以為十分熟悉的古代大師作品。
直到走入基美東方美術館,迎面而來的遼三彩羅漢像( 圖五,上圖 ),才讓我覺得好似見到親人。這才是中國人的塑像,才是中國人哪──背負數千年的憂患意識,歷經深遠文化陶融的人格內涵!
後來我又看了羅丹和布勒代爾的作品,體會到:他們在為當代的法國人塑像;形塑他們理想中法國人的典範。透過這個典範,再模塑現代人的精神。事後有機會與陳夏雨談起,才知道這些西方大師追求的,都不是他要的。無論是羅丹、MOORE、還是畢卡索,都太過了(7)。他要的是那剛剛好的東西。麥約是他早年極賞識的。但是後來在高美館看麥約的展覽時,他覺得許多作品的緊要處鬆掉了。因而對麥約也稍感失望(8)。布勒代爾則更等而下之了。西方的藝術大師中,他最仰慕達文西。他說達文西不是人,而是神。
巴黎之遊,讓我深切體會:一個藝術家的創作根源,是他生長的土壤、環境、及其衍生出來的時代精神。至於對陳夏雨的觀感,仍定位在20世紀初期的寫實主義,帶有濃厚的浪漫理想氣息,走『跟西方羅丹外爍的形式完全相反的內斂精神』﹝程延平語﹞。
大約九三年間,我有一回踅進北美館,正好遇上典藏的台灣前輩藝術家作品展。記得進入展覽室,很自然的被陳澄波的畫所吸引。尤其他的『夏日街景』,煥發出如超現實夢幻般的現實世界。就在此時,就在我流連於一些畫作,包括陳澄波最好的作品之際,我感覺到展覽室中央有件東西一直呼喚我的注意,彷彿以迷人的風采在低語:「快看我!快看我!我在這裡!」暮然回首,我愣住了。那正是陳夏雨的『婦人頭像』( 圖六,上圖 )﹝1939﹞;在他的起居室看了二十年,卻在美術館第一次感動得心悸。婦人的髮髻挽向一側,與頸項呼應,形成極細膩的動感;神態安祥自若,無視於紛擾的世事,兀自散發出成熟女性獨有的溫婉之美。那屬於人的氣息,不斷的、無休止的向我吹拂過來。在所有的展覽品中,唯獨陳夏雨的作品對我散發出如此巨大的人性力量。至此,我深感他的作品在台灣藝壇,無人可及。除了我還多少偏愛一點的陳澄波。心想,若非他英年早逝,假以時日,也可以在繪畫上達到近乎陳夏雨的境界吧!
但是,仍有一個疑惑深植我心:陳夏雨在一九六九年後,因態度嚴謹,用力頗勤,新作不多。我們知道他對作品完成度的要求極高。但我仍不免會想,他在以前再度翻模的作品上搓擦敲打,究竟在做什麼?有什麼意義?
九五年間,有一天我抽空南下台中,探望老先生。這時他的新居已落成﹝在誠品吳清友先生的鼓吹下,九四年完成。由王大閎先生設計﹞,在一樓後方有採光甚佳的較大工作空間。進門即看到他一直進行的一件女體軀幹像(9)(圖七):身體微微側傾,在天窗柔和的光線下,凝重的銅綠色裹著充實緊密的造形,其內聚力幾乎令人忘了吐息。接著,腹部一個恰好的起伏,如洩洪般釋放出全身蘊含的力感,剎時整件作品傳出一個電光石火的訊息。於是我知道,他做到了!那是古今大師夢寐以求的一個人性境界──超越羅漢像隱含的憂患意識,超越古代佛雕的宗教性慈悲,完全屬於真實人間世界的──寬宥、寬宥、再寬宥。我想起耶穌的話:「凡勞苦負重擔的,到我這裡來‧‧‧。」單憑那女性軀幹的腹部,就可以安放全世界的甘與苦。傑克梅第的作品呈現了人類可憫的存在困境。陳夏雨走出憐憫,創造一個立足人世的靜觀世界。(10)
陳夏雨說,這件作品還沒有完成,因為還未達到真實人體的肌肉彈性。也許。但是我隱約看到這件作品的幽暗面──凝重的色澤、幾乎密不透氣的造形;彷彿一個稍許緊密的自我,還找不到一個全然的出口。或許這是他不願意就這麼展示作品的原因。因為,無論現實世界多麼艱困拂逆,他一直對生命抱持著崇高純潔的情操。
他常說,看到的十分,做到的不知道有沒有一、二分。又說,他作品給人的感動,能有蕭邦音樂的幾分之一(11),他這輩子做的憨工就值得了。
其實,他毫不遜色的做到了。就在這塊土地上,他透過雕塑的創造,以內在生命經歷並轉化了數十年來足以做為人類代表的整體苦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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