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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2-04 14:15:01| 人氣1,32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拐角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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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內華陽崗文學獎中短篇小說首獎】

拐角的視線

 可是彎過那個拐角後面就看不到了

妳搽了淡妝的左臉斜倚在玻璃上視線傾成一個極大範圍的弧度妳回頭張望試圖想看見一些什麼但山壁佔了全部的畫面妳什麼也看不到了。妳轉回來坐好,伸手將冷氣口旋一個方向,一股冰冷的風吹過妳再吹向前座空位。真是坐不慣的,出門時孫司機要載妳妳卻堅持不肯。說是山上一個老朋友聚個會而已怕讓他白等。

這下真的好了。妳怎麼老是在做些反悔的事,性子改不掉的,妳自己也知道。大概連午餐也沒有吃的關係,一整副的內臟空盪盪在山路上甩來扭去,折磨得厲害。而且連枚暈車藥也沒。那司機一臉粗魯,要是吐在車上,可能把車開去撞山谷也說不定。

妳打開了皮包,怎麼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更可悲的是連一個不值錢的塑膠袋也翻不出來。唯一的容器就是剛剛男孩給妳的紙杯了。但有些爛,好像再裝一滴水就要漏出來了。妳握著那紙杯,那紙杯如手拉坯被手指捏出一個掌形。彎著的掌形。如果在家妳肯定把它扔了。更何況妳曾經提醒林媽不要買那種東西。

但這個妳捨不得丟。

男孩給妳水喝了,那隻空杯子妳就把它收養在包包裡,像是已經有了感情。

妳記得妳坐在教堂很後排,哭得很響的。男孩就拿一個杯子給妳說︰阿姨給妳喝。其實一開始也不知道是他。眼睛積了水像浴室的鏡子很模糊,霧了就擦,擦了又籠著白茫茫的霧氣。是看見右手有一顆痣妳才知道的。妳跟本就認不出來了,他問妳妳是爸爸的朋友嗎,妳就回他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朋友。後來說沒幾句,男孩留妳一人繼續哭,再去端水給其他人了。

妳最先以為是附近的孩子,但真是沒想到。妳又忽然一股愧疚湧上來,隨著原本的情緒再疊上去成極度的痛苦。

妳知道妳到底是不能視若無睹的。

也不過寄了兩次錢,之後就斷了。打聽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怕先生多問就狠下心來了。妳不知道原來絕情就是這樣,妳帶一個小孩去上鋼琴課,另一個竟然在山裡自生自滅放牛吃草,而且大成這樣。聽說沒什麼錢,小學去作工了,妳還以為阿麗在開玩笑。現在想一想,是真的了。一個教會能幫他多少?頂多營養午餐,那他的才藝怎麼辦。怎麼辦。況且,他現在死了,他是個徹底的孤兒了。

妳挪了身,把臉再靠過去窗。山路蜿蜒像山蛇。車前頭傳來老歌,但廣播收訊極弱,加上公車本身的駛動聲混著地下電台雜訊干擾,簡直像戲院裡從四面八方冒出來的咳嗽,聽覺疲勞。唯一有段妳依稀可辨一直被重複地哼︰青春的,青春的,恰,恰,恰。

青春的,青春的,恰,恰,恰。

妳想起來了是在舊市區的二樓寶瓶座舞廳他教妳跳舞對吧。好像是在領導一堆骨頭關節擺動,特別是對妳這種找不到關節的人,那簡直是自取其辱。儘管妳已經不能記住那個畫面的完整了。只是感覺就在那邊,但其實也說不出絕對的經緯度。他好像曾說了對很好很好接著換右腳,然後就摟著妳,妳們在舞池裡游像一雙熱帶魚。不過這個記憶是不是真的妳也不確定了。妳知道有太多的記憶之所以美好全在於回想當刻的穿鑿附會,像把苦瓜子裹了一層再一層的糖衣,之後偶爾用舌尖淺舔,竟然能夠讓自己甜膩到不敢相信。

妳沒記錯的話那時候這條路沒有路燈妳就抱在他後面摩托車前後燈一起展開成兩支圓錐妳們前進在黑暗裡彷彿深海探測潛水艇而天竟然不是黑的山區的天際線高聳連綿樹影黑壓壓一團天空反而是更淺一點的暗。任何的轉彎完全是靠直覺的。車燈亮得也只幾公尺明而已。妳其實有些怕,卻又滿懷期待忽然一隻黑熊猛獸衝出來擋妳們。妳們尖叫著撞上去。摩托車應該加速排出大量白煙像煙霧彈。雖然妳們都被抓傷了,卻都可以千鈞一髮死裡逃生。然後為了靈魂和愛情,頂著傷仍究徹夜狂歡。

放肆地徹夜狂歡,放縱地跳首恰恰交換青春。

青春的,青春的,恰,恰,恰。

妳聽見司機在偷哼。公車上椅子硬得像鋼鐵,舊式皮革,橄欖綠果凍皮。被一張一張屁股摩得油亮的。妳扭一下肩,真的坐不慣就是坐不慣。公車下山兩旁雜木叢生,妳突然看見有條小路漫在樹裡延伸進去。前頭柵欄很舊,紅色的?妳看不清楚,太快了。那條是去阿麗家的嗎。阿麗姐離婚好多年回去高雄以後就失聯了。妳印象中那次她講電話邊說邊哭,說她受夠了啦。她不要忍受他在家失業那麼多年偶爾才去風景區賣香腸攢幾毛錢。那次妳也沒敢問孩子還好嗎之類的話,那時間點確實太不妥了。但其實妳底心也知道,妳大概再也沒機會問了。

被爸爸帶下山的那天,妳記得妳還在挑著什麼豆,一根一根,拉開中間的纖維如紡紗。他們是忽然來的像連續劇裡的綁架走進來什麼也沒說就架著妳走。妳是那樣掙扎那樣拉拉扯扯。拉拉。扯扯。妳說小孩還在睡等一下醒來了怎麼辦。而且他還沒回來。妳急得眼睛都紅了,妳罵他這就是你要的嗎。看見自己的女兒這樣狼狽,這就是你要的嗎。但他從頭到尾跟本一個字也沒回。妳永遠無法忘記妳父親的那張臉老而蒼白他只是轉身。轉身。隨後妳也馬上被推進去後座,卑微如一個通緝犯。

那叫作不告而別。妳們的車黑得閃亮,在早晨的山路奔跑猶如一隻黑獸脫韁。妳頻頻回首試圖想挽住一些什麼,但它們都不斷往後跑走。真正妳回過神的時候,發現已經很遙遠了。那種感覺很像置身其中但脊椎被抽空了,冷冷窄窄的,卻又一溜煙地走。妳手中的豆莢慌亂中還是一直被握著。像是誰的遺物,撫摸在手間已經有了感情。回去以後妳捨不得丟。妳把豆莢剝開露出豆子,埋在陽台盆栽的土裡。妳自欺欺人以為它會長成傑克的豌豆,然後把妳偷偷摸摸送回山裡。

但童話故事終究還是故事。

妳根本不可能和他連絡,他家沒電話。寫了信,也不會有回信。妳自己叮嚀他千萬不要回信的。可是妳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卻是等信。妳無時無刻都在想,是不是就是現在,他會忽然闖進妳們家大門,妳們正在吃飯,他手拿一支刀槍架在妳脖子上,他大喊你們誰都不要過來不然我殺了她。他們大家都錯愕不已,而妳必須假裝掙扎,說不要這樣真的不要這樣。但妳底心卻欣喜得不得了。被拉出門時,妳得皺著眉回望他們,一臉痛苦。如果必要,妳必須輕輕喊一聲媽之類的求救,最好可以破聲帶有慌亂感。但妳也要記住一面拿皮包,一面穿上高跟鞋,然後火速離去。

或者是在婚禮上,牧師說妳願不願意嫁給他時,他剛好推開教堂的門。大門軸聲像一條破折號,有一道極高極亮的光從那邊射進來。他穿緊身皮衣外套,手拿一頂賽車安全帽。他的影子在紅地毯上拉得好長好長,一直到妳的面前。所有的賓客都震懾了,轉過去看他一步一步踱過來。腳步聲回盪猶如妳心跳顫抖。他走到妳面前,掀開妳的頭紗,說跟我走。妳必須假裝得很猶豫,妳得看一下新郎,他可能還處在不知所措的狀況下。妳猶疑片刻,然後直接把手交給他。然後。他突然拉著妳跑出去。妳就提著長長的尾裙,落跑新娘。

妳們必得趕快在別人阻撓以前跨上摩托車。妳的白紗會在風裡揚得好高好高,像風箏有自由。妳緊緊抱著他的腰間,把臉貼在他蜷著的背。他忽然把臉側過來,他講話的聲音低沉沙啞充滿磁性。他跟妳說我絕對不容許自己的女人變成別人的。那時,最好路的盡頭有顆很大的夕陽,妳們就那樣浪漫私奔天涯海角。

妳每每想到那個劇情,幾乎都要感動得哭了。因為那時還年輕。但現在想起來卻覺得很可笑。妳覺得妳以前沒吃過煙火簡直可以去演瓊瑤小說的女主角了。

其實最痛苦是告訴阿麗姐妳要結婚。她那時候在公所裡忙得不可開交,她說妳等一下再打來好嗎。不要擔心。小孩很乖沒有哭。阿武每天還是去賣菜。妳聽見她翻動文件,紙張摩出聲音,感覺是把電話夾在肩膀上敷衍了事,另外兩肢手卻靜不下來。妳於是清了一下喉嚨,妳跟她說我就要結婚了。她大概沒仔細聽,她說妳說誰要結婚了。妳說我要結婚了。妳聽見電話那邊忽然靜止了什麼,她周圍那些挪動細碎的雜音瞬間消失。她大叫說妳說什麼。妳說妳要結婚嗎。她情緒爆炸像有輻射。她咆哮妳怎麼要結婚。妳怎麼要結婚。

妳支支吾吾什麼也答不出。妳好像哽咽,妳說拜託帶孩子下山,但不要跟他說要結婚的事。怕他哭。

後來她真的只帶孩子去看妳。假裝是她的孩子,妳用白紗手套去摸嬰兒的臉頰,妳說好可愛真的好可愛。他在一旁也附和說,對很可愛我們以後也生阿麗姐一樣的小孩。妳對他笑,但其實要哭出來。妳後來跑去廁所洗手台崩潰,歇斯底里,妝都花了。出去的時候,給 李 小姐嚇翻了。她趕快幫妳補妝。她說怎麼了怎麼哭成這樣。妳擤鼻涕。妳說沒怎樣。妳說要離開父母太激動了才會這樣。

要離開父母。妳捨不得。

妳捨不得,妳把他接過手來,妳塞糖果給他。傳回去的時候,阿麗可以感覺到妳用力氣想抱住他。妳抱住他像一隻變形的紙杯。或豆莢。

但後來真的什麼也沒。

不過剛剛那個教會裡的人不知道妳是誰吧。那人看起來很有阿姨的味道,那張二十萬的支票她應該不會偷吞掉。況且,妳要她一有大筆支出就寄收據給妳知道。不會有事的。妳知道一切都不會有事的。但家裡呢。妳心裡頓時一驚,像被嚇壞的貓,從屋簷劈哩啪啦地摔下來。怎麼辦。收據要是被看到,妳先生有個懷疑呢。不行妳一定要早一步拿走信。叫林媽幫忙留意好了。說是在山裡認養的一個原住民小孩,還是說朋友的?不行還是說紅十字會呢。不管了。陳坤仁問的時候再說好了。

妳甩一下手臂,椅子真是燙得灼熱,像失眠的枕頭深陷。不曉得到市區都幾點了。三點半趕得上去見 楊 太太嗎。還是改明天呢?但明天是不是又有什麼,算了,遲到半個小時也不要緊。那就叫孫司機不用去總站等了。妳直接坐計程車去就好了。

可是衣服全黑會不會看起來太笨重了些?妳記得上次和許董娘吃下午茶,妳穿那件灰色的裙子真是太失敗了。結帳的店員好像把妳誤會成她的姐姐一樣。

妳把紙杯暫時塞在左側的鐵圈杯架上,挖出粉底把自己塗個兩下。車上廣播的那首歌好像就快播完了。青春的,青春的,恰,恰,恰。

青春的,青春的,恰,恰,恰。

公車的玻璃不是好的鏡子,妳一開始就知道。灰塵太厚,隔熱紙又太粗糙。妳為了抹粉看清輪廓,把臉都快親到窗戶。公車一個轉彎,把妳甩了一下。妳正好就對著窗,一台摩托車急闖過來和妳迎上,但就距那幾厘米的距離,沒有撞上,一個迴旋精準像小李飛刀。妳呆了一下。那臉。熟悉的臉。剛剛那是他嗎。那年在路上亂找的小花童。妳記得那場婚禮是在部落的小教堂,沒有錢買衣服,西裝和婚紗都是教堂借的。日子也是隨便選一個禮拜天,他們說結婚日就是黃道吉日啦。而真正去參加婚禮的其實也只有十來個,其他人都是要禮拜才插花進來的。親友團兩個妳認得,其他阿武都說是他的表堂兄弟姊妹。其實也沒一個一個好好介紹。看來看去每個妳都陌生都覺得長得一模一樣。

但妳記住小花童的臉。他的臉一點也不特別,卻有點類似美好記憶而被記著。妳記得婚禮前一個鐘頭妳才在路上見著他們的。他正在教妹妹騎腳踏車。妳走過去問說你們等一下可不可以來教堂呢。他有些內向膽怯無語,他還扶著單車想了許久。反而他妹妹從頭到尾都置身事外,因為他固定它它固定她,她自得其樂,把腳踩著踏板原地逆向空旋。

後來妳從口袋拎出牛奶糖說,一下子而已你還是可以回來教她腳踏車啊。他就默默地聽,好像心動了不少為了糖果,但又不知道在矜持什麼。妳忽然笑著說我不是壞人。我不是什麼壞人啦。妳把牛奶糖塞到他妹妹手中,她雀躍地叫出來,呀呀地叫。哥哥你看牛奶糖。有牛奶糖。他聽了忽然靦腆像是被初戀情人摸到手臉都紅了。他於是點頭,他說好。可是一下子而已真的不要太久。他說不要太久喔。妳就摸著他頭說不會太久。真的不會太久。

妳忘記後來有沒有再給他們多一盒牛奶糖。一盒還是兩盒?但其實一盒還是兩盒又有什麼差別。坤仁他姐不是特地找了什麼裁縫幫小琪訂製一件白洋裝。妳說二姐妳不要破費。不過是一場小婚宴真的不要那麼麻煩。她就虛榮地笑說,不會不會啦,婚禮當然要隆重一點。她說是認識的裁縫啦,只收布料錢。不會很貴不到六千。

結果那麼多年,小琪的洋裝比國小同學的臉還陌生上萬倍。

妳反而只記得那個小男孩。

但剛剛過去的那個是他嗎。後面抱著的又是誰?妳沒有看清楚,那臺機車衝太快了。妳趕快本能把臉湊過去玻璃貼著,像塊肉砧板。公車剛好那個大迴旋,整整一百八十度的轉彎,妳心喜著,視線忽然亮了起來,兩旁的綠蔭濃密都低下去。光可以照到地面。人可以拒絕一切遷就。拐角的視線。妳就側過頭去看,那摩托車正要右轉。右轉。它的後照鏡卻被強光打個正著,像手術檯的大燈,反射一閃,筆直地刺過來,把妳痛得眼皮都睜不開。

沒有看見。

妳沒有看見。

為了再看清楚一點,妳難受地撐開眼,再一次,望過去。但因為逆光的關係,連妳自己都不是很肯定,妳看到的,是他,還是,妳,自,己。

台長: 鹼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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