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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11-23 00:06:28| 人氣213|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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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放鬆的躺/浮泊於這心深的藍光/隨同著你暗浪/帶我到陸地那方/全面尋覓希望/無盡浮盪中彼此滲入感覺/也許一天我欲變做魚睡在你內/把心釋放”

我想,他會喜歡這首歌的。

一.

這天是我二十七歲的生日。

從辦公室回來,迎接又是一夜無聊的時光;甚至生日,也沒有例外。新上畫的電影差不多已看過了,過去的經典在這十年來也被我一一消化。閒來會花很多時間做飯,除了這樣以外,我仍未想到有什麼可以更有意義打發時間。

也因此,我發明了很多菜式,也把一些很簡單的菜式試著做得更美味──譬如豆腐煮鯇魚腩。每個星期回到老爸老媽那裡,他們總是一邊說這道菜好吃﹑那道菜有意思,一邊就嘮叨我快點找對象。

“算了吧。”沒有長大的人,是不適宜談戀愛的,更別說結婚了。

我認為這樣的理由非常充份,事實上,我就是這樣的人。

從我讀大學開始,我便不喜歡和家人一起過生日。我的父母算是思想開放的那類型,因此當我生日﹑聖誕﹑情人節一如平日回到家中的時候,老媽又會托一托起她的眼鏡框用奇樣的目光看我:

“喬捷,你可不是同性戀吧?”

甚至後來,他們連我是同性戀都不懷疑了。我的身邊,既沒有女人﹑也沒有男人。

於是今天,我又一個人到市場去買菜準備做飯。既然是自己的生日,當然要吃好一點。我買了一條桂花魚,還有半斤菠菜。一個人,不可能吃太多東西,這樣的份量已經太足夠。菠菜可以白灼然後切成小段,配上醬油﹑少量花生醬和白醋,煮飯的時候以油鹽和雞味粉蒸一點從海味店買來的白飯魚仔,將它們混在一起後味道非常可口。至於桂花魚可以放些薑片和蔥,猛火清蒸八至十分鐘再放些熱醬油和花生油,味道也非常好。吃一碗飯,喝一罐啤酒。

一個夜又可以過去了。

把那些東西都買好後,回家後我先把菜浸洗一會,趁著這個時間便準備處理一下我那條魚。我從購物袋中把魚拿出來。通常,我都要求老闆幫我把內臟切去,因此面前的應該是一條剖開了的魚。然而如今眼前所見,的確一條活生生的魚,仍然在袋中跳動。

難道是我的魚被換掉了?還是我的失憶症又發作?

二.

我拿起袋子,那條魚便一躍跳進了水池的盤裡,彷彿那成了牠的魚缸一樣。我的周圍突然像停在一個漆黑的空間一樣,一切新與舊﹑過去與未來都融進其中。

“不是剖開了的嗎?”我再一次問自己。

魚在水裡面側眼望著我。我開始懷疑自己是獨居太久有精神病,我竟然認為一條魚在水中瞪自己。想不到在我生日會發生這樣的事,一條死魚變成了活魚,還要在我面前游來游去。

為了我的晚餐,我也不願再追究什麼,只想盡快把它解決。於是我便用手在水裡試著把魚拿上來。

“哎呀。”被背鰭刺得我大叫。
魚在微笑。

看來我的精神病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魚居然能微笑,就好像我在夢中常常和馬桶說話,它還會為我擦屁股一樣。可是我真的聽見水中發出吃吃的笑聲呀,融和著氣泡彷彿少女般的快樂微笑。

我可不是真的瘋了吧?我反覆地拍打自己的大腦祈求自己清醒,想必是我工作壓力太大了。

“不是瘋了,嘻嘻。”那條魚在說。
難道不是嗎?我像一個精神病者在自言自語。

“怎麼回事了?”我用左手大力打了自己額頭一下,全身不斷地胡亂搖動。

“太難以相信嗎?”牠又說話了。

“我瘋了。”我開始請求上帝的原諒,一定是這輩子作孽太多。又或者,我想我的晚餐想得太多。

“其實世上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牠安慰我說,然後在我銀色的廚房水池中游動著。

“是嗎?那請你閉嘴並讓我清蒸桂花魚……”

“我真的那麼討厭嗎?”

我不禁為剛才的惡意感到內疚,好像剛才的話傷害了魚一樣。雖然我並不明白,為什麼要為一條魚感到內疚。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想下半輩子便要吃齋了。

“不,你並不討厭,只是太神奇而已。這可不是電視台的整人節目吧?”

“你一定要吃我?”

我在思考牠的問題,因為恐怕這樣的事史無前例。我大概不是那些古怪的寵物癖好者,絕不會在家中養一條桂花魚。而且我本來的打算就是吃桂花魚呀……今天又是我的生日。

良久,大家就這樣沉默著。我逃避著魚的眼光,而她一直望著我。最後還是她先開口。

“那好吧,我不作反抗。只是,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她很難過。其實,我想從她在海中被捉的那一刻便應該意識到有此一朝了吧。我不知道別的魚是怎樣想的,實際上我更從來沒有想過魚有思想。而吃魚要講條件,我還是頭一次碰到。大概每條魚都對命運屈服於是在人前都默不作聲,而這條魚很特別,在命運前並沒有低頭。

唉,想多了就心煩。

“可以。”我近乎無情地回答,我已經厭倦了。長時間的對峙,她也得放棄抵抗了吧。反正吃牠是本來應該發生的事,問題只是我需要花費多少力氣。

“人就是這樣狠心。”

“這……”這句說話,使我吃魚的任何興趣都失去了。

“在C島有一間村屋,地點大概是在渡頭附近,那裡還有幾家賣鹹魚的,在那之間的巷口進去便是了。鑰匙在我肚子裡,你用它打開門,在裡面有一套男裝唐服……”

“唐服?”我好奇地問。

“對,灰色的,有補過。”她接著說。

“你把它帶到陳村……”

她要我把一件衣服交給一個男子,一個名字普通得可能華人中有上百萬甚至千萬用的名字。我再一次驚訝,一條魚叫一個人做一些和魚無關的事。

“世界上便是有太多這樣的事情。”她好像能知道我在想什麼似的。

難道我真的要相信一條魚的話,去做這些難以置信的事嗎?去C島沒有問題,但要知道,陳村離這裡可不近。

“我懇求你,或者做這件事對你來說沒有什麼好處。就當是幫助一下別人吧,她請求你,在她離開這個世界前為她完成一些心願。”

“好吧。”我說。

三.

那種黑暗在第二分鐘便消失了。一點聲音也沒有。我閉上了眼晴好一陣子,不敢望任何東西,甚至自己的手﹑身體。眼裡面的黑暗慢慢地淹沒整個人,直至終於受不了,像惡夢般甦醒。

魚的聲音沒有了,水池中變成了我那半斤浸洗中的菠菜。水龍頭中緩緩地流著的水,一滴滴淌在水池面上,那麼的平穩﹑安靜。剛才的事,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但我的心裡,那種真實的感覺依然不斷地叫喚著。望著那條早已剖開了的桂花魚,卻又那麼的死寂。

我從袋中拿出了魚,心存疑惑地看一看魚的腹部。果然,一條鑰匙藏在魚的肚裡,緊緊地貼在內腹。

我一句說話也想不出來,感覺就像是我把自己心愛的人拋棄一樣。是的,我那夜照舊把魚蒸好了,把菜做好了。可是一個人坐在飯廳的時候,卻連一口也吃不下。電視機依然傳來遊戲節目的歡笑吵鬧,螢光幕不同顏色的光線反覆投射在我的臉上,我那張死寂而沉默的臉,被藍光閃得那樣的蒼老。

啤酒杯靜靜地放在飯桌上,我望著自己做出來的兩道菜式,一口也沒有吃下。飯已涼了。

真的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我覺得非常寂寞。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我不知道這個夜我應該怎樣過。我已經二十七歲,甚麼也沒有。一間租來的房子,一大堆書和唱片,還有寂寞和鬚根。甚至我連生存為了什麼,活著的目的是什麼,都沒有一個準確的概念。我在虛度時光。如果是一般人的話,大概現在正努力地開展自己的生活吧。以前我絕少想起這些問題,因為我自知一想到這個禁區我一定會難過起來。於是我把這個問題長久地隱藏,繼續過那些非常規律而平淡的生活。

如果有人問我,你不覺得悶嗎?我會告訴他,我也有很多事情做呀,看書﹑寫日記﹑電影﹑做菜﹑聽音樂,那不就可以嗎?

我想我是騙他們的,騙了很久。

母親這時候正好來電,我對她說,我想跟她聊聊。

“傻孩子,今天生日應該跟女朋友過呀,老是和媽在一起幹什麼。”

“正因為寂寞,我想找個人說說話。”

“那快打電話給女朋友吧。”

她又在說起成家立室的事。終於我放棄了跟母親說話的念頭。本來我和母親有很多話題。然而過去我總是推卻說有事在忙,又或者像這刻一樣談到一些我不想涉及的問題,談話便立刻終止了。更何況,這夜我的心情她確實無法明白。

或者說,每到這樣的日子,她都不會明白。並不是我不想談戀愛,可是你應該知道,澳門太小了。一個困逼的城市使我的生活圈子不斷的縮小。而像我這樣一個平凡的人,既害羞又不懂幽默,誰會記得我呢。可能身邊的人會覺得我是個不錯的人,但我仍被認為太悶了點﹑太平凡了點。

曾經有女孩子喜歡過我,可是當交往不久以後,當我們在考慮今晚的節目時,情感就隨之一次一次的敗退。這是個非常沉悶的城市呀,除了吃喝以外,就剩下酒色。還是我這種人太沒有內涵呢?好像泡沫,漸漸的空虛﹑破滅。所謂的愛是什麼?

十二點的鐘聲響起,連眼淚也好像失去功能一樣無法落下,二十七歲頭一天便過去了。

有人說所有的開始都是艱苦而漫長的,我絕對認同。

四.

第二天,我到公司把工作辭掉,準備好一次旅程。早上我便跟母親談起這件事。

“工作得不高興嗎?”

“還好吧。”

“那為什麼要辭工呢?”

“在這裡已經幹了四年,我想要改變。你不是很想我成家立室嗎?”

“噢,對對對。轉個新環境,泡靚妞。”

“老媽你少來了。”

“二十七歲人,我不催促恐怕你這輩子都不結婚。”

“以二十七歲來說,說結婚也太早了。我想去旅行,先散散心。昨晚便想跟你談了,可是你老向我發作。”

“要不要先向你爸說。”

“他問到才說吧,反正一知道便要來罵我,也免你耳朵受罪。我這幾年的積蓄你們先拿去用,這兩年你們好像都沒有去旅行。”

“呵呵,想得倒周到,如果你自己的事也這樣打點便好。錢不能用光,還要留給你娶老婆,哈哈。”

我媽總是三句不離本行,還是回到我婚姻大事上面去。恐怕再不找個人,她真的要給我寫徵婚啟事。現在報紙上這樣的東西越來越多,不過我想自己還不至於這個地步,好歹我還是個充滿活力的年青人。

於是往後的半個月裡頭,我變得非常忙碌。不是工作,就是接聽各種各樣問及我打算的來電。我想他們的擔心都是多餘的。現在這種光景和世道,高薪厚祿又怎樣,有那麼多錢又怎樣,一個不知道放在哪裡的炸彈,轟,那就一命嗚呼。任何地方都沒有絕對安全穩當,這在哪個層面都成立。工作的環境如是﹑社會如是﹑生命也如是。明天好像離我們很近,又好像很遠。何況我活在這個如此“和平”的城市,還有什麼值得發愁呢?再多不過像一場賭博──輸了,撕掉彩票作罷。

偶爾我會拿出那條魚肚裡的鑰匙看看,試圖猜想這個似幻而真的故事裡實質的內容。大概是魚的報恩之類的吧,再多就是些好像童話般的愛情故事。但具體的細節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來。很奇怪。當我決定要辭掉工作的那天,我便肯定自己相信了當天的情況,因此對往後的一切也就不以為奇。

出發到陳村前的一天,我去了C島。

五.

由於一個星期以來的多夢,第二天我很早便起來。我在家裡弄了個快熟面,煮了一條香腸﹑煎了個荷包蛋,喝了杯咖啡。穿上淺藍色的牛仔褲和黑色的T恤。我背上了灰色麻質背囊,趕上早班公車。車上除了我,還有兩個中年婦女﹑一個膚色很黑的男人,大家都不說話。女司機大約四十多五十歲,會在交通燈前停下趕著寫些行車紀錄,看起來都很疲倦。天還不是很亮,以夏天的時分來說,確實有點陰暗。然而陽光在遠處漸漸地透來,我感到天將會很明亮。

我從背包裡拿出MD隨身聽一路聽著自己喜歡的歌,比如說譚詠麟的“一生中最愛”﹑“愛在深秋”。在大橋上,一道清晨的陽光悄悄從窗外透來,世界便這樣明朗起來了。在我的心裡,《雙城故事》裡頭阿麟﹑曼玉在船上送志偉走生命最後一程的場景突然襲來。彷彿那種金光背後﹑那海上粼粼的水影,那些微波就像最後從遠處傳來的聲音和意願一樣。我也有重任在身,在完成著對一條魚的承諾。

“如果癡癡的等某日/終於可等到一生中最愛/誰介意你我這段情每每看次間隔著一點點距離……”

阿麟是這樣唱的。志偉說,謝謝你們完成我的心願,這一生能有你們這樣的朋友,我很高興,很滿足了。

靠在窗邊就這樣一直望著外面的風景,好像過了很長的時間,才來到渡頭附近的站。那是一個很舊的渡頭,對面是珠海的灣仔。平時有些村民通過木艇來到我們這邊賣花果之類的東西。空氣異常的平靜,有點乾燥,時而有塵埃被微風吹起。

這裡便是我要到來的第一個地方。

附近可以發現的民居不多,好像很多都沒有人居住了。我依照魚的指示在賣鹹魚的店之間發現了一條窄巷,其程度大概可以並行兩個人左右,一條筆直的巷,兩排平房的間隔,形成了胡同。牆長滿了青苔,每一個城市人看到都不想觸及的地步。地有些不平坦,然而從氣息來說,還算不太討厭。

從這裡走大概二十步便已是盡頭,這時便發現一間破爛的石屋﹑一道滿是灰塵的破門。我想這便是魚所指的那個地方吧。我從口袋裡拿出鑰匙,打量了一下那個已經生鏽的鎖。塵埃厚厚的一層,我想門有好一段日子沒有打開過。我往四周張望了一下,巷口的方向死寂一片,完全沒有所謂人氣的東西。我輕輕敲了一下門。

“請問有人在嗎?”

門上積存的塵埃撒了下來,掉在地下。一分鐘之後,沒有回應,我便把鑰匙插進鎖裡去。

六.

鎖成功被打開。眼前可見的是一間極其平凡的村屋,裡頭可以看見的東西已沒有多少了。中央一張木檯﹑兩張長凳,左方牆邊有木床上面放著三色的藤蓆,所有這些東西都用大張透明的塑料紙給蓋著。床邊有一個紅木衣櫃。右方的灶頭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生了銹的鍋。灶旁和屋頂的透窗,傳來明亮的光線,混和了杉木和夏天的氣味,很樸實。光線中清楚地看到了塵埃的運動,我把手放到光線之中,塵埃驚慌地到處逃走,最後又回復平靜。那件唐服,明顯地放在木檯上,無論塑料紙上面的塵埃如何的沉重。

為了確定一下,我打開了木衣櫃。裡頭空空的,只有幾張用作墊底的舊報紙。一張是娛樂版的花邊新聞,一張是波斯灣戰爭的專題報導。有些人幸福地死去﹑有些人悲哀地活著。好人應該過得幸福,壞人應該受到懲罰。是不是這樣呢?那些泛黃的報紙見證了時間的消逝,很久遠。不過歷史常常有一種回歸性,就像一本有預言能力的小說一樣。
最後,我走到木檯的面前,把塑料紙翻開。那一件唐服,灰白色,灰得很輕盈。大概已經洗了很多次。磨穿的地方用上差不多顏色的布料縫好,那些痕跡很明顯,但很紮實。我拿起衣服反覆地研究,既沒有紙條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是一件很普通的舊衣服而已。把它往身上量度一下,正合身。我的身體感受到一股鄉土的氣息,想像著農事﹑粗活和平靜而忙碌的生活,那些單純﹑自然的人和事,彷彿變成了我的往事一般,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變成了束起衣袖褲管下田幹活的牛哥……心裡還得想著個女孩。

“把這件衣服交給他吧,這樣就可以了。”女孩然後說。

我又聽到魚在說話了。

“你是……”

我並不知道聲音從哪而來,大概是從身體裡面吧。

“已經沒有什麼了。”

“可是你還要我去陳村。”

“謝謝你相信我,你讓我仍有愛和夢想的信念,讓我再次相信這個世界。是的,你必須去,我也相信你能夠幫助我。我們還得解決各自的問題,所以……就說到這裡了。”

“等一下……”

世界又回到平靜,心裡面的聲音消失了,再怎樣也無法追回。接下來我把唐服收到背囊裡去,最後一次環視四周,然後便走出了這間村屋。

我把鎖套上,發上了“咯”的一聲。那聲音把裡面和外面的世界完全地隔開。我側耳靠著門傾聽,在那道破門後面﹑我剛才所在的空間裡,這刻好像變活了。從黑白變成彩色,從死寂變成沸騰。我聽到有男女的嬉笑﹑我聽到柴火的燃燒做飯的聲音﹑碗碟彼此偶爾的碰撞﹑還有風緩緩自那個空間流動。甚至我能聞到那些飯菜的味道,那些飯焦的香﹑臘腸﹑鹹魚﹑還有用蒜頭炒的青菜。那些泥土的清香﹑微帶潮濕的地板……

沒有炊煙,也沒有雲了,天空明亮得有點歇斯底里,明亮得使人暈眩,甚至比裡面的世界更不真實。可是這便是現實了。

我把鑰匙收起,屋裡的聲音依然。轉身,向著巷口。我又回到自己的世界。背後的空間一刻沒有停止它的運動,那和我本身的世界只有一線之差。

回程時我一直在想關於屋子裡那個“存在”的事,還有魚﹑唐服﹑那條鑰匙,那到底是幻覺還是真實。每次望著那條銅色的簡陋鑰匙總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溫暖感。我試著和內心的那把聲音說活,可是無法連通。中午的陽光使我失去任何胃口,甚至在巴士上還想要嘔吐。剛好又是來時的那位女司機,我坐在前排,她問我是否因為車開得太急所致。我說不是。

她似乎也很寂寞,無人的巴士使她想找個人聊聊。她問我是否到離島遊玩,問我要不要到某個站,不然為了趕車時她想跳過那個站去。我說都沒關係,並把最靠近我家的巴士站名告訴她。耳朵放上耳筒繼續聽著音樂。

“司機,你相信靈魂這回事嗎?”忽然,我很好奇地問。

“信呀,有些事真的很邪門,不信不行。”

“你有這樣的經驗?”

“你不是想我說些公交車的鬼故事你聽吧?都沒有喇。雖然信,但最好敬而遠之。”

“那麼一個人死後,要到什麼地方呢?”

“未知生焉知死。小弟,老老實實地幹活吧。”

“這也是……”我覺得司機的話很有道理,想那麼多又有什麼用呢。

“我是粗人,不懂什麼道理。但如果怕鬼,那麼啥也做不來了。人們常說那些巴士上有什麼幽靈,我想是他們心中有鬼。”

我坐上了助手席,方便和她繼續攀談。有時我們各自好像自言自語般說些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話,有時會互相溝通。她做人很樂觀,天掉下來當被子蓋。

“剛從大陸來這裡的時候吃的穿的什麼也沒有……”

“那麼你怎樣捱到現在?”

“我都不知道。世上任何地方的生存方式都一樣,總之不怕吃苦就是了。即使什麼都沒有了,活著就好……”

我問大姐家鄉在哪裡。

“陳村呀。在城裡很多陳村人,同鄉很多。”

陳村的人流行出國,即使不能到美加,至少也要到香港﹑澳門。他們寧願嫁外面陌生的窮人,也不想嫁村裡熟悉的富翁,以為外面的世界總是美麗的。來到這裡,才知道生活艱難。

“老公又沒本事,沒法子。選錯了就一輩子,早知道不出來,留在家鄉多好。”

我們的談話在某個急彎處終止。女司機專心於她的駕駛,我也隨著音樂漸漸地入夢。夢裡我也想起了自己的家鄉,還有過去長長的一段人生。我夢見魚在說話,可是我聽不見實際說了些什麼。魚變成一個女子,古銅的膚色﹑健康而明亮的眼睛﹑性感﹑迷人……女司機拍拍我的手臂,告訴我已經到站,我茫然地起來,不知道自己身處的,是夢境﹑還是現實。

七.

從女司機那裡知道一些關於陳村的消息,大概要在那麼大的地方找一個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但反正也沒什麼工作要做,這個假期到外面走走散心也是好的,以後總得要為自己將來的人生作些打算,趁這個機會應該好好想以後要做些什麼。

我決定不再去想過去的生活了,因為更重要的是我的明天﹑更重要是我將來活著的方法。過去的人生錯過了便永遠地錯過,一旦發生便無法挽回。唯有我們的人生,帶著很多很多的悔悟一直地向前,直至結束。這是個很漫長的旅程。
想來,誰的人生又不像我這次旅行一樣呢?

回家以後,整個晚上都在收拾和檢查行李。把一大堆物件塞進了特大的旅行背囊,基本的生活用具﹑還有一些關於陳村當地的一些資料書籍。母親來電問我將會去多久。我並沒有具體的想法,只想暫時離開這個無聊的城市。

“或者幾天,或者幾個月,並不會很久,但我必須要出去走走。我覺得自己的眼光和靈魂都在不斷地縮小,因此我需要更放遠一點。可能當我回來,你便感到我跟以往不同了……”

和母親談了很久,她一聽到我這樣說,便哭起來了。也哭得越來越利害。

“我們家算是幸福吧,既不愁錢你老爸老媽又健健康康,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媽,別這樣呀。再怎樣說我都決定了,不要在我面前裝哭嘛,哈哈。”老媽立刻便收起了眼淚。“你一直都對我很好,我愛你﹑愛我們家庭中每一個人。因此,我覺得自己最可憐的不是你對我不好,而是像你一樣,老是長不大。”

老媽然後也笑了。

“那你為什麼不像我談戀愛結婚生子,你看,現在我不是很幸福嗎?”

“我正想問你,這一生裡頭,你覺得活著是為了什麼?”

“我不是從小就告訴你嗎?把你養大,看著你的成長,便是我活著的理由了。”

“那麼在結婚以前呢?”上面的答案並不能滿足我。

“很多以前的夢想我都忘記了。孩子呀,我不像你們這一代人那麼東西要想,那時的人都很簡單,沒有你所謂那些遠大的眼光。找個好男人嫁了便是人生最大的志願。”

在一個物質條件貧乏的時代裡,大部份人的追求都變得越來越簡單。而現在已經是一個物質高度發達的時代了,人呢?甚至連自己想要些什麼也不知道。除了物質便什麼都快要滅絕的世界。或者他們在追求的,只是物質本身而已。
和母親掛掉電話以後,我坐在沙發上呆滯地望著天花板。已經是凌晨了,好像有很多話還沒有說,越是和母親說話,越是想到有更多話要對人說,希望別人和我有相同的看法﹑相同的理想。

我在回憶一些記得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可以從腦部直接記起的人名越來越少。都是一些在公司的同事,還有跟業務有關係的人。這些都會無原無故想起,但可以談的人卻異常的少。

我打電話給以前公司的Ivy,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寂寞。

“Ivy,你好嗎?”

“喬捷,好幾天沒見啦。近來都做些什麼了?”

Ivy以一把未曾睡醒的聲線勉力地說。她有點吃驚我竟會在深夜來電。

“明天要出發旅行。”

“不先找工作嗎?”

“回來才想吧。”

“那麼要去哪裡呢?”

“並沒有什麼具體的去處,但第一站要到陳村去做點事,然後才決定。”

“你真的很瀟灑呀,我可辦不來。拍些照片回來看看,記得買手信呀。”

“那當然。我會拍很多照片,我要把這次的旅程一一記錄。”

我說,這個夜晚想找人聊聊天,她真的用心地和我談起來。比起在公司,甚至在以往相處裡的話都要多。Ivy是一個很普通的辦公室女性,天真﹑傻氣。閒來會和女同事一起買飾物和衣服,喜歡聽流行曲﹑看主流電影。整天都哈哈大笑,自從公司來了她以後,氣氛便沒以前那麼嚴肅了。她給我一種很輕鬆﹑自在的感覺,不用想太多﹑很單純。

如果要說樣子的話,絕對不是那些絕色大美人。可是對比起眾生中那些不起眼的面孔,她會顯得格外清爽與別不同。每個生活在城市裡都人,臉上都有一種像工廠排出廢氣般暗淡的色彩,神情總帶點無出路般的絕望。可能Ivy剛出來社會工作,二十四歲的女孩依然可感到一種大學時代的少女情懷,像大自然的芳香。那便是她漂亮的來源,超出了她長髮﹑高跟鞋裝出的成熟和世故。

由於第二天她要上班的關係,這通電話並沒有談多久。我和她分享了一些在辦公室曾經遇到的事和一些自己生活的經驗。我把作為一個前輩的男人一些無聊的想法和渴求試著告訴她,這作為我辭職的理由﹑作為我來電的理由。有時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對話,我覺得自己非常有活力。有時變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的對話,我才又記起了自己真的比她要大一點。

“你不像二十七歲。”Ivy笑著說。

“那像多少?”

“和我差不多。你很多想法都很有趣,很樂觀,不像其他人那麼深沉。”

“其實我和他們都一樣,但是我有內在矛盾的地方。把思想分成兩派。”

“那麼我希望你保持這種童心,我們便有更多的話題了。”

“那好吧,我以後不說自己比你大,反正說了也不像樣。”

八.

第二天我便帶著自己的大背囊坐旅行車出發到陳村。帶上了我那部舊款的麗廓照相機和十卷膠卷。坐在車上,越來越少高樓大廈,越來越多青翠的綠地。由於不是假日,車上的人並不很多。有幾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大概是做生意的人。他們互相用方言說話,會想到《最佳拍檔》裡面的光頭佬麥加,但我聽得並不太懂。

長途車的電視機播放著一些陳舊的通俗電影,揚聲器音量開得很大,聽了心煩。我從行囊中拿出了記事本,在其中一頁裡寫著:“旅程開始。”然後一直便這樣靜靜地想事情,從不著邊際的某個地方開始。沒有想念誰,卻有又好像在想念一些東西。

越年長,這種感覺就越強烈,總會無緣無故地傷心起來,失落起來。有時一個人笑多了也會感到累,好像那些笑容都是強裝出來一樣。對於我來說,說話有時會感到無能為力。自己好好地活著,卻又不知道自己活著為了什麼。還好我這個人從來沒有想過自殺,這可能因為我生活在一個比較健康的家庭也說不定。有本書說,當一個人時常聽到無家可歸的人的故事,從媒體中聽到關於他們﹑關於暴力﹑貧困﹑全球各地的災荒,還有戰爭﹑難民和被流放的那些人的事,有一種冰冷感總會從心裡慢慢地流出來,自己也會覺得無家可歸,或者便是這樣吧。

在我們這個平靜而幾乎沒有什麼值得關心的城市裡面,可以感到的刺激實在太微弱了。當我一個人在街上走著,身邊的事物完全無法提起我的興趣,就別說更遙遠的事情。有時會遇上一兩個朋友,他們會呼喊我﹑會輕輕觸碰我,我重回到這個世界,茫然地和他們招手,又匆匆地分手。走路的時候習慣了看著自己的鞋子一步一步的向前,雙手插進褲袋裡頭,所能看到的世界越來越少。走過柏油路﹑走過水泥路,有破罐﹑廢紙和剛剛派發給你便丟在地上的傳單。
回家的路裡,不知會嘆多少次氣。好像吐出來的,正是生命一樣。呼吸也會困難起來。

九.

我在正午時份到達了陳村,在那裡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我便開始了餘下的旅程。住在陳村那一晚,我想到了很多事情,可是當時連一個字也沒有寫在筆記本裡面。或者說,以當時的情形來說,反正不記下來也沒關係。至於當晚想到些什麼,到如今已經不復記得了。

不過我想可以這樣形容吧。在陳村裡我所能看到的,就好像在一個只有零星幾人的戲院裡面看一部非常沉悶電影一樣,每個人都幾乎睡著了。電影裡面連所謂對白的東西都沒有,畫面只是從一個夕陽中金黃色的渡頭不斷後退的畫面,我們從可以望到海的位置不斷地往後移,直至海離我們很遠﹑渡頭離我們很遠,直至我們的視線被其它事物阻隔﹑時光漸漸地褪色﹑天慢慢地黑。而我定神地從第一幕一直堅持到最後,可能是我對於其中某些環節特別感興趣,反正就是一直非常認真地看著。

終於,在差不多結束的地方,我看到了非常使我觸動的地方,那就好像是我一直期待的情節一樣深深地打動我,就像是光明。於是我哭了,放聲地大哭,就像一個很久沒有哭過的孩子般恣意地表露著自己的情感。我的哭聲便這樣驚動了戲院了其他的幾個人,他們既不知道故事發展得怎樣,也不知道我為了什麼哭,只是非常好奇地望著我。大家一起待到電影的結束,他們打著呵欠一對對地離場,而我一直望著已經漆黑的螢幕。

我常常想,如果他們關心我所以哭泣的原因,一定會來問我的。在這樣只有幾個人的戲院裡面,如果沒有人去問我,那麼我便沒有說出來的理由了,這也表明在這個空間裡面並沒有人關心上面的事情。或者,他們會有機會再看一次的,或者便這樣過去了。然而,那對於我這個人來說確實是一個轉捩點,就好像門外與門內的分別。如今我站在門內,有些人仍在門外傾聽。

那一天,我沒有哭過,也沒有驚心動魄的事。第二天我便從陳村往三峽去。

十.

從廣州直接坐飛機到宜昌,在那裡過了一夜。第二天便起程到葛洲壩,過了船閘經過西陵﹑巫峽最後到瞿塘峽。幾天以來外面都下著紛紛揚揚的雨,我穿著灰色的防水風褸,在舺板上看著小船隨水而下。慢船上有幾個遊客和本地人,看著不盡的江水,呼吸是平順的,心裡總想用盡氣力在此刻大聲地一叫。也許和在陳村的那晚有關係,還有那間在C島在村居。在我的眼裡面,那間村屋漸漸地被水淹沒,在屋子裡面的一切慢慢地沉沒到水底,杯子器具一件件地在水中飄浮,慢慢地消失在黑暗的深淵之中。將來,這裡也將要被淹沒。我們,也將被沒埋。

看著彎彎曲曲的河道,我往四周拍了不少照片……以後這裡的景象可能就要改變了。為了三峽的工程,壩後的山被炸掉。和那些被淹沒的遺跡一樣,山與地,路過拆得七七八八的古城,它們將會沒有了身體,只有靈魂。

船經過三斗坪,繼續逆流而行。在牬歸踏著瓦礫細石踽踽獨行,有時會想起板樟堂前那些匆匆經過的人群,在那些人群中走過的自己。匆匆地向著某個方向,然後又匆匆自那個方向回來,日復一日。在歸州第二天起來,由於路途的艱險,我終於可以暫時忘記那些無意義的失落感。碚石的山谷對於我來說是刺激而危險的,左邊是山岸右邊是懸崖,當一個人把精神花費在自己的人身安全時,其它的一切也就沒什麼了。

我想一生人總得有一次如此的旅行,當你經歷過如此驚險的體驗,接下來看到的一切也將會特別美好。

十一.

“好像很好玩呀。接著呢,接著你去了哪裡?”

在咖啡店裡面,Ivy看著我在旅程拍到的照片,一邊追問著。

“青石城已拆得七七八八沒什麼好看了,然後去了巫山﹑奉節。就是白帝城呀,幾多文人墨客吟詠的地方。現在不去,以後就沒機會了。”

“可惜我受不了苦。還有呢這張照片在哪裡拍的?”Ivy露出一種羨慕的眼神。

“受不了苦沒關係,總會有一條路適合你走﹑等著你走。我後來去了麗江,繼續去虎跳峽冒險,在山中的Tina’s旅館看到很多不同國家到來的遊人,好像全球村一樣,大家都相親相愛。這張照片是在里格島的扎西家裡面拍的,在扎西家後面有一個很漂亮的湖……”

這個下午,Ivy一直聽我說這個旅程所遇的事。整整一個月我離開了澳門,離開了我熟悉的地方。回來以後好像已經離開了很久似的,我開始感到我是愛這個城市的,這裡並沒有我認為的那麼沉悶。在這個世界上,有人選擇不斷地前行,不斷地發掘新的事物;有些人不行,他們只能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尋找生活。我並不知道自己會向著那一個方向,或者我以後又會變成承襲澳門人傳統,一生營營役役地留在這個城市生活的人吧。但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幸福,他們有權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只要他們感覺良好,我便不能說這樣的人生是錯的。

母親說我消瘦了,要我回家住幾天好好吃住家飯。之後我打電話給Ivy約她出來,把之前一天沖刷的照片拿給他看,送她一個雲南的傳統彩布袋。

“喬捷。”

“什麼事?”

“那麼你在陳村那天做了些什麼?”她以一個異常好奇的口吻說。

“如果你不覺得無聊的話我可以先告訴你一些旅行前發生的事。”

“快說呀。”

我開始講起關於魚的事,還有那個村居。Ivy越聽越茫然。

“這不是真的吧?實在難以置信。”她說。

“大概是真的,但重點不在事件,而是其中的隱喻。”

“隱喻?”

“對呀,是隱喻。只有當你相信隱喻以後,那麼我所說的一切與及後來在陳村的事就有意義了。”

“唔,人生就是一場隱喻,你是個隱喻的體驗者。”Ivy裝著一種文藝腔說。

“沒錯,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人喜歡隱喻了,他們喜歡直接的東西,看電視肥皂劇﹑聽那些滿口是我愛你的歌,只在乎情節的盪氣迴腸,而不思考意義……”我笑著說。不過包括我自己在內,這個世上誰不是這樣呢?

“喬捷,不要拉開話題,快說陳村的事嘛。”

“好的好的,”我說。“你知道那件衣服了吧。我把它帶到陳村。到達的時候是下午,我下車以後首先到附近打聽。”

十二.

“請問你有沒有聽說這個名字?”我把紙條遞上去。

“沒有呀,或者你到市集看看吧,村裡的人都在那裡買東西的。”路上一個村民略作思考後給我這樣的回答。

然後我依照那位村民的指示到達了市集,附近有些地攤在做小買賣,賣的都是破破爛爛的東西。我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遇到他的。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會認定就是他。在市場外的大街上,一個人拉著一頭牛往田邊的方向走,第一眼我便被他的眼神攝住了,那樣的哀傷無奈,好像聽任上天安排的眼神。他一直四處張望,好像想尋找一些甚麼似的,一邊眺望一邊緩緩地前行。直至他發現我,發現我手上的衣服,他便突然使勁地奔向我。是那頭牛。他奮力衝破那個男人的束縛,從馬路的一方,衝到我那邊來。你很難想像我在如此遠的距離和牛的眼神相遇,但一頭牛在市集內亂衝亂撞的情況大概可以想到吧。

結果,在我不遠處的路口,一輛行駛中破舊的汽車把他撞倒在地上。我走到前面,牛依然在看著我,還有那件衣服。他的身體在地上緩緩的抖顫,照道理他受的傷應該並不嚴重,但牛還是躺著沒有站起來的意圖。牛的主人開始和走下來的汽車司機爭論,那些被牛搗亂過攤子的攤主還有途人紛紛圍在附近。

這時候,那種熟知的﹑奇異的黑暗又襲向我了。在我面前看到的不是牛,而是一個穿著農服的男人,有著黝黑皮膚的年青男子,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站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並不知道那種表情的意思是甚麼,顯然是沒有惡意的,我只能說他很哀傷。然後,我便把衣服遞過去,好像很為他難過的說:

“這件衣服是你的……”

彷彿淚的東西從他的眼中流出來,附近的人在欣賞一場爭吵還有牛的死狀。沒有人看到他的眼淚,沒有人發現這個關鍵的東西。他慢慢地躺下來,閉上了眼睛。我的黑暗隨著他合上的雙眼漸漸也閉幕,回到那個繁雜而多事的下午。就是那滴眼淚,使我整夜胡思亂想。

這時,牛主和司機已經大打出手,大家爭相到場觀賞,有些人更在後面大呼“狠狠地打”,然後哈哈大笑。剎那間大家都再沒有注意牛,只有我,還有幾個小孩依然以一種好奇的眼神看他。大概他再看不到我了,也許他不過睡著了。我走到他的身邊,把那件老舊的唐服蓋在他的身上,我所能感到的,反而是我身體的溫度,我覺得自己很溫暖,覺得自己原來很幸福。

我還以為魚會在這個時候在我耳邊給我一些結論,但沒有。我轉過身,就這樣走過了那個毆鬥的現場,離開了市集,頭也不回。或者我的任務其實還沒完結吧,因此魚沒有對我說什麼。而我不過敷衍了事,最後在這裡給你編一個故事企圖說服你也說服自己。無論如何,在陳村發生的事就是這樣,我把一條魚所給的衣服,放在一隻牛身上。甚至我沒有等警察或甚麼的到場,不知道牛的死活,不知道衣服將會何去何從,這樣我便走了。

十三.

“可能你將來還會遇到那種黑暗呀。聽著真覺得可怕,好像會變成一件被咀咒的衣服了。”

“或許吧,不過你倒很有想像力。”午後的咖啡店外透進來的陽光,再一次使那個陳村午後的情景更加清晰。

“你不覺得嗎?那件衣服可能又落在誰手上,然後又有誰為它奔走一場。”

“可能真的是這樣,不過如果是這樣也沒甚麼,反而我覺得更好。”

“更好?”

“就是隱喻的領悟。”Ivy疑惑地看著我。

很難找到一個女子,能這樣認真地聽我的故事了。而且她顯示的好奇和對事件的渴求使我更有熱情地說話。

“我在長江的時候便一直有這樣的想法。難道不是嗎?我們應該去望清這個世界,我們需要遊歷和體驗,借此擴闊自己的眼界,否則我們的人生不可能常常保持生命力和熱情。只有當我們打開了封閉的心,往後的人生才可以順利地運行。”

“那麼和隱喻有甚麼關係呢?”

“試想想,魚和牛之間的不同吧。我好像從他們兩者之間學到了一些東西。無論如何,越去想,我越能領悟齊秦那首《外面的世界》歌詞以後的意思,你大概有聽過吧。”

“有呀,很好聽的情歌,齊秦就是那個等待的人。”

“我覺得自己比以前勇敢,我開始愛這個城市,喜歡這裡面每個人走路的節奏。我覺得自己沒以前那麼寂寞了,跟這次旅行有莫大關係。而衣服作為一種信物,就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

“魚和牛。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從他們內在性的東西去發掘,對嗎?”

“全對,加十分。”

“十分為滿分。”她很快樂地說。

Ivy在這時候邊喝著她的Mocha咖啡邊繼續和我談些非常瑣碎的事,她叫我把這些事寫做小說,這樣說不定能有很多回響。

“你不記得了嗎,這個時代的男女已經對隱喻沒有興趣了。他們需要高潮迭起的愛情故事。”

“我認為也可以當做愛情故事看呀。而且你不覺得嗎?不是每一個人的人生都有高潮的。但人依然能感受其中起低起跌,一樣會因為很小的事而落淚;我們渴望的不是高潮,而是平靜而安穩的幸福。”

或者Ivy的意思是小女人的家庭生活,但“平靜而安穩的幸福”使我想到,其實我的人生並不是那麼痛苦,倒不如說我是自尋煩惱吧。正因為人的一生過去了便無法回頭;能夠快快樂樂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自我感覺良好,那麼已經很足夠了。

“這裡面有暗示或甚麼特別的意思嗎?”我說,然後禁不住自己笑起來。

“人生就是隱喻,你說怎樣都可以。”她也笑起來,頸上的項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看著她臉和微笑,我覺得Ivy的樣子非常動人。

“我和你,都是一個隱喻。”

然後,我們繼續這個幸福的下午……
將來的事,或者現在說還是言之過早吧。

十四.

“為什麼要走呢?”

“你不覺得留在這裡沒有出路嗎?”

十五.

那條魚曾經遇過什麼事情呢?會跟那個女司機一樣嗎?還是遇到一些可怕的事,最終無法回頭?他大概是無悔的,當我們聽到起跑的槍聲,便要奮力地前進,繼續走在人生的路上,無論結果如何。

各就位,預備……跑。

“雖然魚和牛都各有不同的性格和路,但最終都走在同一個終點。”

“都會變成魚蛋和牛丸,掉在鍋裡被吃掉。”

“為什麼是魚蛋和牛丸?”

“你不覺得嗎?一旦被捲進了某種命運裡面,無論你選擇什麼,結果都一樣。所以呀,要找個快樂的過程,變成魚蛋和牛丸便沒有以後了。”

“我真服了你。那麼我們不如說他們最終能走在一起,在鍋子裡再遇和相戀吧。”

“那也是個悽美的結局。”

十六.

那種黑暗已經很久沒有來襲了,現在我過著和以前不同的生活,你會為我高興的,但那已經和故事無關。

人生是美好的,只不過人們習慣去記著悲傷的情節。我想我會在裡面找尋快樂的部份,那是一個美夢。生命的河流還在那裡盪漾著,在這幅壯麗開闊的美景面前,畢竟我們還得勉力前行,樂觀地挑戰命運。

我便常常夢到,那條彎彎曲曲,經過許多山川峽道的河流。魚奮力前行,游出了河流,走出了大海。我在山上遠遠地看著她,仍依稀聽見齊秦的歌聲:

“每當夕陽西下的時候/我都會在這裡盼望你/天空中雖然下著雨/我依然,等待你的歸期……”

台長: 陸奧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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