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想,那層宿舍,匯集的是大江南北,有山東的伶,上海的大捷,浙江的晴波,還有海峽外,一方孤島上的我。大陸之大,隔條水,便是另外一個世界。
晴波來自江南,皮膚細緻白裡透紅地。我很喜歡聽江浙人說方言,尾音圓融飽滿,如唱歌般串連在一起,音符高高低低,像小鳥在樹上跳上跳下地,很輕巧,很柔暢,也像春風唱晚,淡淡地滑過臉頰。聽不懂成了藝術,不需非難自己,因為如此才能純粹欣賞音韻的悅耳。
江北的伶就不同了,每回她在房間跟老公講電話,門外都能聽到鏗鏗鏘鏘,聽不懂內容,純聽音調,還真分不出是談戀愛還是在吵架,只能從她待會開門的臉色端詳一二。
我也喜歡江北的豪氣,肉是大口吃,酒是大杯喝,話也是大聲地說,只要聊上勁,三天三夜都能聊下去。誠如伶說過,北方人農閒時候多,燒個火,一群圍坐在炕上,聊過整個下雪的冬天,自小這樣「雪地訓練」,還練不出聊的本能,就真是個人造化了。
我對北方的冬天很有興趣,那次往蘇格蘭的旅途中,伶還特地畫了圖,告訴我冬天的取暖爐子怎麼運作。
而上海呢?上海風華是獨樹一幟,自外於整片大陸的。上海曾經接受最多關注,擁抱整個世界,卻也曾慘被瓜分四散,「民族意識」在這地方應會有不同的註解了。大捷來自這個風華絕代的都市,裡面擁有最前衛的女性思想,最寬容大度的外灘,各國建築形塑了這方街道,如果忘了歷史,會恍如走入迪士尼樂園,各國風情幻化為跳脫理論的童話王國。
但漫步那裡,歷史不待你彎腰拾起,也會自己飛進你的眼底,走過福州路、南京路…,素淨的古籍書店,靜靜站在那裡,悠悠過了一世紀。轉身進去,典雅線裝書擁有一爿角落,還用繁體在告訴你,這樣文字曾經活過,它不曾忘記,只是守在這裡,等你。
來自上海的大捷,就擁有這大都市賦予她的獨特魅力。她獨立自主,理性果斷,且愛恨分明的行事風格,讓理性全無、優柔寡斷的我,深深羨慕。
擁有截然不同背景與形塑成不同性格的我們,被置入這樣一場劇中,背景在遙遠的英國,即興演出。
於是,我發現,「發掘現實與教科書上的差異」成了留學生活上的多重插曲,原以為,到英國留學,學最多的,應該是英國的風土民情呀,但戲總不照著劇本演。同樣的語言讓我們容易溝通,然不同的詞彙與思想,在我與大陸樓友的生活過程中,激盪出或大或小的浪花,拓展我思考的角度。
例如,「恨日本」算是大陸的全民運動吧,那種恨,不僅是臺灣哈日族無法想像,連我都認為,為什麼不讓仇恨過去?儘管我讀過二次世界大戰,也讀過南京大屠殺,但我的想法是,戰爭無辜的終究是人民,發動的是過去,又何忍責備現今民眾,甚至對來到英國唸書的日本留學生惡言相向呢?
但北京的萌萌跟我說,對你而言可能戰爭很遠,但你想像一下,來自山東的孩子,有可能爺爺奶奶就是慘遭日軍殺害,你覺得他們會不恨日本人嗎?
我頓時明白,戰爭對我而言,可能是歷史教科書,是紀錄片,但對很多人而言,就是生活,就是血淋淋的國仇家恨,要放下,不是那麼容易的。否則,德國不用到現在還以子孫來揹負當年納粹的恥辱。
一人對一人,一事對一事,看來很簡單,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像武俠小說一樣,快意恩仇,貼近人心。但一群人加上一堆事,糾結在一起,似乎就複雜了,我的想法也僅能限於我所讀過,所學到的,其他,就靠火石來撬開思慮的邊邊角角了。
太陽有點西斜,我在維珍的火車上,看著窗外飛奔的麥田,慢慢濾著回憶,一滴一滴地敲在心坎上,像咖啡,醇香低迴,繞樑無限。
我想起湖南的韻和,在火車站與我道別時,曾說,這一年很奇特,像從過去一貫的生活型態中,跳出來,到另外一個時空,而且就這麼一年,以後也不會再有了。這一年,是怎麼去「看待她」呢?
我想,就像你手中一張意境無邊的畫,如此深遠,使你再也選不出適合她的畫框,任何畫框,都是詮釋的侷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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