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列影像是野桐的果. 再沒人注意,它也有美麗華實的一刻!紀念我的朋友 鄭文琳)
幾乎;沒有人會為野桐駐足停留,也少有人會多看它一眼。我的兄弟阿琳和我就是台灣土地上的兩棵野桐。曾經,我們偎靠在一起相互取暖,阿琳和我就一起活在台灣社會一個沒有人會注意的陰暗角落裡!如今他已遠去,我依然蹲踞在社會偏僻的一角。
阿琳:
你還好嗎?
多年前每一次你來到我窩居的酒泉街破陋房子,宜亭總會在吃晚飯前招呼你說;“阿伯,吃飯了!” 孩子知道你年長於我,所以每次都會以小女孩甜甜的聲音稱呼你“阿伯”。而那已經是快十年前的往事了,宜亭現在已經是大一學生,而你離開人世也六個年頭又過了些!
阿琳,下筆的時候就很習慣地這麼叫你,感覺就像昔日。當我們用過晚飯後總會來到中山足球場的台階上坐著聊天。幾乎我們聊的都是政治話題,內容盡是對台灣社會演變發展的時論,我們都深深期待這個社會能逐步有正義公理的實現!在談論間;宛然台灣社會的未來就在我們的高談闊論間信手捻來,殊不知我們兩個落難兄弟,當時都是在市場擺攤賣一件100塊錢的衣褲討生活,我們其實是屈居在陽光很少照臨的社會陰暗角落,我們只是卑微地活著!
阿琳,若不是太想念你,想念我們在苦風淒雨裡的點點滴滴,我這一生最不願意回顧的就是這一段經歷,這一段人生最心酸、也最無奈的市場討生的生涯。這些日子來我開始寫一些沒什麼文學價值的、也沒多少生活智慧內涵的文章,為的只是讓自己一生的路途走來留下一個記錄。然而我很清楚知道,要對這一段日子留下一些鴻爪記印,我無法不提及與你一起走過的回憶片段。昨天,我再回舊地,再一次坐在我們聊天的台階,所見的真是人事全非了哪!那些老房子全拆了,現在那兒是一片開闊的公園綠地。幸好圓山腳下那一片野桐樹還在,我還可以坐在樹下回想當年夏天我們在樹下聊天的情景。雖然在那兒能回憶的往事多數心酸無比,但是再心酸也擋不住我對你的思念!
那段日子裡,我們都很清楚,你我共同要最感謝的人是你的同學也是我的阿叔林增輝,是他在我生意投資失敗,在我負債累累的時刻拉我一把,他無私地將市場擺攤的竅門技能傾囊相授予我,而我在未久之後也傾授與你,並且我增輝叔也將他所切來的好貨色與你我分享。這份情我相信你是一直記著的。
當年你來找我,是我入這一行半年之後,我知道你開計程車是有一天沒一天地過日。那當時,我唯有的就是帶你也入這一行,我說只要你吞得下那苦楚,兄弟就一起落難吧! 還記得嗎?我們一起到忠孝西路與西寧南路口那家服飾衣架店去買足了你的生財器具。那一天晚上就在酒泉街的路邊攤,我們舉杯慶祝鴻圖大展!也多喝了兩杯。
“阿琳,人生還長,雖然我們的「鴻圖大展」沒有賀聯、沒有花圈、沒有鞭炮,但是咱不要失志,這條路只是人生的過程!”這是那天我與你互勉的話。
我當然清楚你向不多言的個性,不過那天你說了一句我不會忘記的話;
“祖棋,天氣涼冷,偎靠在一起好取暖。多謝你!”
從那一天起,初期我為你找到一些臨時攤位,後來你也漸漸熟悉操作以後,我們早上就各自跑場,下午收攤之後,要不是一起去盤商處切貨就是在我酒泉街住處互換市場消息,或者就是互相吐露被戴帽子開單的鬱卒,再不然就是到巷子口老張的柑仔店去喝瓶涼的,我們就常坐在店口的板凳上,久久也沒一句話,其實我們彼此都知對方在想什麼,事實上我們能想什麼呢? 在我們頂上的天空常常不就是灰濛濛的嗎?!
阿琳,那樣的日子就在我們常坐的台階前,靜靜地被野桐細數著,我們一起看著它新葉竄出而轉眼又落,這兩年好似無聲無息咻地就過去了!
其實有許多當時我覺得苦楚無比的話語,我是一直吞在肚子裡從未向你訴苦的,因為我怕說了,只有增添彼此的心愁,實情上是於事無補的!
知道嗎?我在市場上遇見過以前我在實踐帶導師班的學生,也在路邊吆喝過我以前學校的同事。那尷尬與內心的衝擊真的好深刻!對我的學生我只有在市場上人多的當兒,用嬉笑戲謔外加自我調侃的方式來否認自己,向我過去的學生戲說她認錯人了,戲謔說我一介市場莽夫怎可能是她的什麼老師呢? 不過對於前來招呼的過去同事,我只有茫然不知所措!可知道這事讓我多少個夜裡難以入眠!? 還有我最怕聽的是市場有一些老婦主顧常會在熟識之後問我:
“少年仔;看你一表人才,你以前不是這一途的呵?”
不過這些都沒有打擊我的意志,最難以忘懷也讓我一生都很難原諒自己的是,我無奈搬離自己的家去窩在那霉味重得難以忍受,夏天熱得難熬卻因房子格局而無法安裝冷氣的房子,有一個盛暑極悶熱的夜裡,女兒半夜來敲我房門,女兒說道;
“爸爸我好熱,我熱得睡不著”
我看著女兒額頭的顆顆汗珠,我看著她濕透的衣服。那當下,我恨死自己是個無能的父親!
而為了還債,星期天我租了兩個不同市場的攤位,我先將老婆帶到她所看顧的攤位,幫她卸了貨,我再飛車快馬趕自己的場子,因為時間晚了,當車子進不去市場時,我就必須扛著重重的貨物與攤架來來回回喘個腿軟!那些日子,我當小學老師的太太也曾在市場碰到同事甚至是校長.阿琳,這些心酸我從不向你說,我也說不出口!對於一個當丈夫、當父親的人,我算什麼呢?有好多次,我大清早在倉庫備貨時,當我扛著一包又一包的衣褲上車,那些貨壓在我肩膀上壓得我好恨自己,我像發狂似地將貨包往牆上丟!我問自己到底怎麼了?!那當下我真想哭,但我要求自己決不能哭!要像個男人!我抬起頭來想要望藍天,可在那陰暗的倉庫角落裡,只有黑漆漆的屋頂,我看不到藍天!
阿琳,這些都過去了。記得嗎? 我熬了兩年半,當我債務清償得差不多時,我開始在市場上回饋主顧也盡情演出,在一個星期之內,只要是買過我衣褲的顧客,買一我送三、送五、甚至拜託這些主顧將我衣褲帶走,我免費贈送並且一一向她們道別,最後我請你開車來我倉庫,我將所有庫存都給了你,我告訴你我要離開那原本不屬於我的地方,我清了債,我要搬回自己的家,我要讓我女兒不再夜半熱醒,我再也不讓老婆拋頭露面、吆喝償債。
只是我搬回復興北路後,你只來了幾趟。我很高興聽到你在市場上的新機會與進展,因為我家附近太難停車,我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沒看到你。
阿琳,就在那一年的除夕夜,我像往年一般,在羅東老家吃過年夜飯之後,就逛著向你家的方向去,誰知道?我要找你卻得到你妹妹阿芬告知妳突然離世的噩耗!我實在不忍心看到你的母親,所以當下我含著淚走掉了,一直到隔年的端午才再次前去探望你的母親。
你母親告訴我,你的弟弟也是我的同班同學阿堂,他很孝順。所以你就不用掛念了!你生前常告訴我,因為賺不到錢,無法讓你母親過得寬裕些,並且母親的奉養也多由阿堂在照顧,這事讓你掛念不已.這些你就不必再掛意了.還記得我們曾經聊到阿政,你告訴我說死亡在你的感受裡並不可怕,而你或瞬間就離世走了,你走得毫無痛苦也算是一種福份吧!
阿琳,這麼多年來,除了錦雪之外,我向誰去說我對你的想念呢? 我向誰去說在你離世的前後,你來我夢裡和我辭別呢!那夢好奇怪!我在離開酒泉街好久之後,有一天竟然夢到你來找我,我問你要不要再到巷口老張的柑仔店去喝一瓶涼的,你卻不說話只是向我微笑揮揮手,然後就開著你那老舊的計程車走了!
阿琳,我怎麼想得到你是來辭行的呢!你才長我一歲,還在壯年時期就溢血走了!我真很後悔那段日子怎麼疏忽了你,怎麼都沒和你連絡呢!兄弟,我真的很抱歉!
這麼多年來,我從不想問阿堂究竟將你葬在何處?對我而言,你活在我心裡,那已經超越我想念你的任何形式,有一天我們總會再見的,還沒聊夠的事,就見面時再聊吧!回羅東的時候我會去看看你的母親!就放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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