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遭遇的是最棘手的狀況：討論一位在世的、未出櫃的、手法含蓄的本國同志藝術家創作中的情慾表現。
我想的是：為何C.H.不在畫作上直接地表露同志情慾認同呢？
一方面是因為藝術家本身的性格氣質；一方面，C.H.有這類作品，唯不夠多。只是，怎樣才算表露？兩人同時在畫面上發性親密行為嗎？這不是正如台大社會系教授孫中興說：
「當有些同性戀非要具體地描述自己的性行為...我會感到不解...我非常不贊成...基本上我認那是一個壞品味...你們可不可以搞點別的？」（〈愛情與性別〉，《聯合文學》148期，頁97）
我曾經很贊同這句話，然而我現在發現此言是雙面刃：同志意象之所以能被指認，原因之一正是因為同「性」「戀」與異性戀不同，故要藝術家「無性地」呈現同性戀近乎苛求，甚至會反過來被（嚴酷的）異性戀批評為過度詮釋：「這不算同性戀表現。你想太多、太主觀，你缺乏足夠證據證明它是同志」；結果，表現「性」被說是壞品味，不表現「性」則被消滅主體，就算做愛了，也會被說是環境所逼的「假性同性戀」，若膽敢自稱其為同志藝術，下場當然是被貼上「狹隘」的標籤，一如龔鵬程的偏見：
「邊緣戰鬥，談同性戀或解放情慾之問題，為何居然要占這麼多篇幅，也令人費解。『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有什麼理由要大家都來關心同性戀？」
你看，禁欲主義和異性戀霸權無堅不摧的滲透，多麼巧妙細緻！
其次，表現「性」的判準為何？怎樣才算太多？生活在觸目所及皆是異性戀符碼的社會，同志的情慾表現有可能「太多」嗎？如果不表現性，是不是就得像C.H.一樣必須翻天覆地、旁徵博引同志典故才足以「證明身為同志」？（但異性戀卻不證自明：畢卡索不必證明他自己是異性戀，他的裸女畫「理所當然」是異性戀取向）這樣困難延伸到繪畫研究上則是：較之具像畫，抽象畫的情慾論證更為不易。
↑你認為此作有無同志暗示呢？
另外一個問題是，藝術家出櫃與否的考量。
誠然，藝術家不是非出櫃不可，同志議題也不只有同志藝術家才能涉足，異性戀藝術家當然亦可針對同志題材創作，如洪東祿創作《蕾絲邊》、喬治‧席格爾（George Segal）創作〈同性戀自由〉（Gay Liberation），這類正大光明、直接了當的創作，觀者反而不會猜測藝術家本身性向；C.H.的尷尬在於他的畫作表現出同志情慾暗示但是又十分婉轉含蓄，若要論證，很難不涉及藝術家本人的性取向（尤其是採用精神分析法），要不，對於較「含蓄端正」的畫作，就得完全放棄論證其中的同志情慾之可能，但是，若不從同志情慾角度分析C.H.的畫作，必會導致失焦浮泛：因為除非論及C.H.畫中的同志情慾，否則他的畫作乍看之下──其實細看亦然──沒有多少價值與突破（何謂價值與突破，當然可以再商榷），然而，基於研究倫理與尊重，未經同意推測藝術家的性傾向是應予避免的（原因後詳），所以，至今C.H.許多繪畫仍無法被切中肯綮地深論。
這便是媒材不同的限制吧！論證C.H.畫作中的同志情慾，無法像論述他的小說一般，可以單單從文本討論而完全切斷作者的性取向，一如「女異性戀」作家朱天文可以創作「男同志」小說《荒人手記》──也就是作家的性取向無需討論，而只討論虛構的情節。若求立論嚴謹，必會導致取樣縮小。在面對蘊藉保守的暗示性美術作品時，要確定其中的同志情慾，方法之一是看該藝術家的創作是否沿用了「已被視為同志符碼的圖像」或手法，不過，「已被視為同志符碼的圖像或手法」之藝術，不也是有賴「已經出櫃的」同志（文本）來建立嗎？故終究仍需出櫃者。而沿循之際又該如何創新？C.H.於此倒是做了嘗試，最有貢獻的當推東方佛教題材與西方同志圖像之結合。
（我可以如當代藝術家任意指定某物為藝術一般，任意指定某物為同志意象嗎？）
圖像符碼不是「天生本質」就一定屬於同性戀或異性戀。即便酷兒式閱讀（queer reading）可以是一種詮釋策略，一如女性主義是一種解讀立場，可以對沒有論及女性主義、甚至否認與女性主義有涉的藝術家（如辛蒂‧雪曼、歐姬芙）之作品，作出女性主義式的闡釋，然而，同志議題涉及的面向複雜得多，包括藝術表現之外的隱私權、名譽、工作權、人際關係，甚至生命安危等，換言之，宣稱「我是同性戀」較之宣稱「我是女性主義者」要付出的代價，相差懸殊。因此，為了藝術家社經地位及生命安全，似乎不該任意推斷藝術家的性傾向，而這亦是C.H.這類含蓄的畫作導致的後果：無奈的隱瞞、次等的成就。明明是要抒發「同性戀」卻只能說是探討「黑眼圈」，明明是「情慾認同」卻得修飾成「肉身覺醒」，循此邏輯，C.H.的文學創作較繪畫更大膽多元，文名凌駕畫名也就理所當然了。
唉，改研究C.H.的小說算了！至少同志主題的表現清楚直接。結論：若要研究同志藝術，最好是挑表現清楚的、已出櫃的、國外的、已過世的，省得麻煩。
附記：幸好最後C.H.慨然接受訪問，且不介意我用酷兒理論來詮釋其作品，Lucky~^^
圖1：男同志攝影先鋒，葛羅登男爵（Wilhelm Von Gloeden）的作品
〈Youth Sitting on Two Rocks〉，約1900年。C.H.常常引用。相關網站：
http://vongloedengayhistory.free.fr/圖2：德國同志攝影家里斯特（Herbert List,1903-1975）的作品〈太陽眼鏡，琉森湖〉（Gafas de sol, Vierwaldstättersee, 1936），你認為他是否表現出同志情愫呢？
圖3：美國普普藝術家喬治‧席格爾（George Segal）公共藝術雕塑〈同性戀自由〉（Gay Liberation），位於紐約的Sheridan廣場／Christopher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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