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政與我同遊希臘
【沈君山】
要找到三顆金蘋果才下嫁
我跟她講了一個賽跑的故事，阿塔蘭塔（Atalanta）的故事。
阿塔蘭塔是希臘神話中的女英雄，因為父母重男輕女，出生後便被棄養山中，賴母豹哺育，長大後，健壯美麗，出獵競技所向無敵，追求求婚者不計其數。她不勝其煩，便訂下規矩，來者先挨三鞭，然後和她賽跑，贏了她便下嫁，輸了再挨三鞭，趕將出去。規矩訂下後，最初門庭若市，但一個個挨六鞭垂頭喪氣而去，敢來的就漸漸少了。後來卻有一位青年，昂揚前來，不領三鞭，卻要先跑，輸了再加倍領罰，阿塔蘭塔心想也好，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就讓他先跑，贏了再好好打上一頓，也教他以後不敢造次！
卻不知這青年乃是有備而來，他知道用腳跑絕無勝算，用腦跑卻還有勝機，便去向愛神維納斯求助。維納斯給了他三顆金蘋果，要他好自為之，他乃懷著這三顆金蘋果前來。比賽一開始，阿塔蘭塔一路領先，跑到一半，青年將一顆美麗的蘋果拿出來往前面一扔，阿塔蘭塔彎腰去撿，青年便跑到前面去了，但阿塔蘭塔撿了蘋果，很快又趕上來。青年一看不行，把第二顆蘋果拿出來，往後面一丟，但阿塔蘭塔是如此敏捷，回頭去撿了蘋果又追上來，這時終點已經在望，青年把最後一顆蘋果狠狠的向路邊草叢丟去。阿塔蘭塔知道再去撿的話，便追不上對手了，但金蘋果如此美麗，如此誘人，忍不住還是跑出去拾，金蘋果卻藏在草叢裡（據說是維納斯幫的忙），等她找到，青年已經抵達終點了。
紀政聽完故事很不服氣，說：「耍詐，不算。」又問：「後來怎樣？」
「後來當然只好下嫁，還挨了三鞭，算是替前面吃虧的男士討回公道。」
「哼！那你先去找三顆金蘋果再回來挑戰！」
金蘋果沒有找著，我們再上田徑場卻已是十七年後。我已是一個白髮蒼蒼一蹓一蹓拄杖而行的殘障老人了。
第二、第三兩天我們都出海。希臘沿海島嶼星羅棋布，兩千年前人類文明中最燦爛的花朵曾在此盛開，留下的傳聞逸事滲入土壤，溶入空氣，和這些島嶼結合在一起。時而晴空萬里時而怒濤洶湧的自然環境，確定了這個文明的基調：制天而不從天。重商輕農、城邦分治、不患不均而患不勝等等，迥異於從四季分明鮮少風雲變幻的黃土高原孕育出來的東方文明。後者從天而不逆天，重農輕商、中央集權、不患寡而患不均等等，兩者成為鮮明的對照。這個制天的文明，經歷文藝復興工業革命，重新成為西方文明的主流，科技又替它添上雙翼，在十九二十世紀橫掃全球，東方文明被壓迫得喘不過氣來，憂國之士得風氣之先者如胡適乃大聲疾呼：「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而用之。」但到二十世紀末，全球文明即將融合誕生的黎明，它發展到極致，卻遭遇到極大的瓶頸，主要由於科技躍昇再加但患不勝的心態，制天有餘乃至窮天，竭澤而漁成為它的宿命。塑造世界文明，原始東方文明追求和諧的特質必將扮演重要角色。
當然，不是說復古到「從天」，乃是折衷致中的「和天」。
從希臘回台後紀政就結婚了
當時出海之初，清風徐來，微波如鱗，我的旅伴，卻不甚感興趣，她畢竟不是一個女學究。好在一個島到一個島，一個神話到一個神話，或有穿鑿附會，或有添油加醬，但卻又何必深究，旅途倒也一點不寂寞，最後到了薩莫斯（Samos），是當時文人雅士智者之鄉，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在此出生，泰利斯在此講學，有一口井，相傳泰利斯曾掉進去過。泰利斯，公元前六世紀人，是西方科學之祖，後世許多科學的源頭都可追溯到他，他在當時已非常有名，是七大智者之首。有一天，泰利斯一邊散步一邊思考，不小心的掉進井裡，婢女將他濕漉漉的從井裡撈出來後，狠狠的教訓他一番：「主人，你每天想著天上的星星，卻忘了地下的洞洞，要知道地下的洞洞比天上的星星實際上對你重要得多。」
這口井當然早已枯乾，現在被欄杆圍著，一塊牌子上刻著這個故事。島上還有一種酒杯，居民向遊客兜售的，這種酒杯設計得非常巧妙，酒不能倒滿，只能倒到一半，過此就會流出去。據說這是畢達哥拉斯設計的，當時跟著他的學徒很多，都喜歡飲酒，他就設計了這種酒杯，以為節制。酒杯的定價很貴，但這既是畢達哥拉斯所設計的，又想起林洋港，就忍痛買了兩只。為什麼想起林洋港呢？原來他做省主席時兼做省選委會的主任委員，我擔任選委會的委員，每次開會他都設宴招待，談吐風趣，勸酒殷勤，滿座皆歡；但有一點，他喝酒自帶酒杯，那酒杯倒一點就滿了，原來他的酒杯玻璃底墊得厚厚的，是有名的「主席杯」。我數度抗議，這大大違背了選委會最標榜的公平公正原則，林主席面不改色，回答上了宴桌，什麼精神都不管用，主人的規矩就是規矩，而且酒以齒序，要敬長尊老等等。總之，怎麼講都有理，三言兩語就又被灌進了一杯。所以，這次買下兩只，一只送主席，一只自用，取名委員杯，以後就用委員杯對抗主席杯。可惜的是，這兩只酒杯後來過關時打破了，未能盡其用。出國旅遊，最好能對旅遊之地的典故歷史先做瞭解，到時就可以不但目怡美景而且神交古人，我常常旅行，早已將此養成習慣，這兩天每日晨出晚歸，被導遊也權充導遊，景盡其美，人盡其才，十分愉快。
第四天，照行程必須歸去，訂好晚上八時的機票，還把握最後的時間，租了車去遊城南七十英里的海神廟。此旅最美的不是海神廟，是沿海的那一段看地中海落日的行程，明明已經要趕不上飛機，還在路邊把車子停了，橫過公路，翻下堤防，踏過一塊一塊的礁岩，直到一方突出海中的大石。重重的碧波，一波湧著一波，湧上礁岩，化作千絲萬縷，沿著岩隙礁縫，直瀉進來，只一瞬，又急急的尋路歸去，落日餘暉，映著海中的小島，裁罷蜀錦展吳霞，低低抹在秋山半，碧綠侵蝕著火紅，太陽沉沉的向大海落去，一片渾圓，漸漸的只餘紅紅一線，透出碧波，忽然，微微的跳，便都沒有了。
我們趕到機場，已是最後的旅客，繫好安全帶，隔窗望去，夜色層層中，雅典還在燈火闌珊處，我們的假期結束了。
我們幾乎趕不上飛機，也許是下意識的不想趕上，回到台灣就是回到現實，千絲萬縷糾纏不清的現實，真不願面對，但那畢竟是客觀存在的，規避不了的。
飛機很空，我們各自占了一排座位，好在旅程的中途躺下來休息，但暫時還不必；各自坐著，擁著各自的愁緒，想著各自的未來。飛機騰空而起，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都留在漸漸遠去、燈火闌珊的雅典了。
從希臘回台後，不到兩個禮拜，紀政就結婚了。從此，直到十七年後一九九九年六月，我突然中風，除了在共同參加的公眾場合，基本上兩人再沒有什麼直接的交往。一九八二年的秋天，我輕了七公斤，現在看看那時的照片，十分清癯，是後來不可復得的體態，甚至有點羨慕。梁實秋說，中年人戀愛如老房子失火，一發不可收拾，理智強的人或不致如此，但結束的過程確是減肥的良方，至少對我是如此。（下）
【2004/03/30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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