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卜正‧鉛
我出生的那年,夏天來得格外地早,尚待陽春三月的洛陽城,已颳起遍地南風。
蒸溽的氣息使得牡丹花遲遲未開,直到我落地的那一刻,又突然神奇似地嶄露歡顏。
我的哭聲像男孩子一般的宏亮,伴隨著牡丹的綻放劃破了太尉府的上空。我的父親熱切地迎接大晉開國以來最大的喜事,為我取名──「南風」。
白馬寺的一班僧尼在住持的率領下禱誦經文,大雄寶殿上供著一盤接一盤的金花素果。佛前,住持燃起了令人幾近窒息的裊裊香煙,望著它隨風飄散。
和煦的三月,洛陽城沉浸於一片花海之中。桃花、李花、杏花……,各式各樣的花卉自白馬寺一路纏綿到了城門,然後,再換個姿勢繼續爭豔,旖旎地悄悄鑽進了內城。
花海的盛況依舊,然而以往吟詩唱遊的景象卻已不在。
半個月前的花朝節,白馬寺循例與花神廟一同舉辦了朗花大會,邀集四方才子共襄盛舉,即席作詩,讚詠百花。洛陽城裡裡外外,算命的、賣字畫的、兜售小嘴的……,一時水泄不通,熱鬧非凡,絲毫未察覺朝廷才在去年底下了詔令──
「為因應近來匈奴履履犯境,全國上下應減少喜慶宴客,恪遵節衣縮食之道。」
直到突來一陣滂沱驟雨,一連就是十來天……
住持指示兩名弟子鳴起了大鐘,與來自萬壽宮的鐘聲交融一體。
偌大的萬壽宮,是整個洛陽城最為高聳顯眼的建築,四周朱紅的圍牆,早自曹魏時就已完工,形成了最中心、最神祕的皇家天堂,久而久之,等同另闢了一座與外頭迥然不同的城市。萬壽宮,即是這座城市的正宮,而它的正殿──明政殿,就這麼在一百零八個白石階的垂拱之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見證這個王朝的盛敗興衰。
明政殿的門上高高懸起了一對白燈籠。就在十來天前,太監們同時在石階的起始處搭建起一座白色的牌樓,當牌樓佇立在萬壽宮前的那一刻,便是一場不知何時了結的驟雨降臨。
哀慟的鐘聲停止,明政殿傳來三聲萬歲。
大晉朝皇太后賈南風身著赤綬袍,將年僅三歲的司馬熾緊緊摟在懷裡。她端坐龍椅,並未站立,一手接過太監趙帆宇遞上的即位詔書,即開口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大行皇帝司馬衷崩逝,四海同悲。朕今日入繼大統,即刻登基,並尊生母賈南風皇太后之位。鑒於時局艱難,國事如麻,特由皇太后賈南風臨朝攝政。
大晉永嘉元年三月十四日 昭告天下
「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高呼,巨大的聲響直衝雲霄。然而,頃刻間,又陷入了死寂。沒有鐘鼓齊鳴,沒有天女散花,國喪期間的即位大典,一切從簡。
賈南風高高在上,以幾近無神的眼珠冷冷瞅著群臣。殿外,自花朝那日降臨的驟雨仍下個不停;殿內,沉重的氣息像是薰風那般惱火。
「我要見母后,誰敢攔阻本王!大晉的明君悄然誕生,本王理當祝賀!哈…哈…!」
賈南風的心頭一怔,沒有任何人能明瞭她那糾葛的情緒。她闔上雙眼,又睜了開來,沒人發現那瑩瑩的淚光。
「帆宇,哀家累了,回清心閣了。」
賈南風將司馬熾交給了宮女,然後,將手輕輕搭在趙帆宇的掌心,起身。
「母后,母后,為什麼?」
震耳的怒吼夾雜著突然暴擊的雷聲,將賈南風的心全給打碎。她望著就在殿門口與衛士糾纏的身影,流著淚,喊著:
「睿,你退下!」
「不!」
司馬睿掙脫了殿門衛士的阻撓,不顧群臣驚訝的面孔,跪在朝堂的中央,說:
「母后,憑什麼是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憑什麼由他統治大晉王朝?」
「睿,你在胡說什麼!快退下!」
賈南風嘶吼著。登時,明政殿外又是一陣轟隆巨響,且似乎挾帶著一種兵荒馬亂的嘈雜聲音。
「他說得沒錯,不只是這乳臭未乾的小子沒資格做皇帝,妳這個妖后牝雞司晨,更是對不起我大晉的億萬臣民!」
「唰」地一聲,白芒芒的刀光直逼著賈南風的眼睛,約若五十名持著利刃的衛士衝進了大殿,以趙王司馬倫為首,手中的寶劍直對座上的南風。
小皇帝司馬熾「哇」地哭了出來,一班朝臣手中的奏板也驚慌落了地。
「我以我的生命發誓,我會至死不渝地保護我摯愛的母親。」
司馬睿說著,語氣間帶著一種莫名的曖昧與異味的情愫。他的眼先是看了座上一動不動的母親,那是年少男子含情脈脈的奇特眼神!之後,他以身為一個男人那般英勇不屈的氣態,瞅著司馬倫。
年未弱冠的司馬睿與將近知命之年的司馬睿,兩個同為司馬家的男人,一老一少,夾在一個女人之間。
司馬睿的手逕向腰際摸去,尋著昨夜就已於父親靈前繫上的寶劍,突然,呆住了。
──他猛然想起了在入殿之時,門口的衛士收下了他身上的兵器。
賈南風要宮女先將司馬熾帶離大殿,但卻被司馬倫的兵馬擋了下來。
整座萬壽宮,宛如兵馬喧天。
「司馬倫,你這是做什麼?」
賈南風把玩著手中刺著牡丹的香帕,冷冷地看著座下慌亂的畫面──
早已層層包圍住大殿的軍隊,井然有序地自中央形出一條大道。二十名將士魚貫上殿,為首者手捧著二丈白綾。
「賈南風,本王就明說了吧!自大晉開國以來,先是有後宮楊芷訓政,後是有妳這個妖后輔政,牝雞司晨,擾亂朝廷!這幾年以來,各封國諸王趁機為亂,各自擁政,先皇又為妳這妖后所控制,日夜進藥,終也毒死先皇。賈南風,妳所犯罪行,條條天地不容。本王今日以司馬家皇族的純正身份,在我大晉莊嚴神聖的朝堂,向大晉的列祖列宗起誓,討伐賈南風!」
「請皇太后自縊!」
低沉而雄厚的嗓音充斥著整個朝堂,一個個面無血色的將士,無言地佇立。
太監趙帆宇將手按在賈南風掌中的香帕上,兩人的掌心相印。
「你們這班朝臣,就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皇太后遭亂黨圍困,而不為所動!」
太尉、尚書等大吏嘆了口氣,竟是掉頭離去。其餘的朝臣以太尉馬首是瞻,也跟著走出了大殿。其中,有人尿溼了褲子。
「你這是造反!」賈南風緊緊地抱住皇上,手拉著熾,大聲嘶吼:「我是當今皇上的母后、先皇的正宮,我是大晉的太后!」
「是嗎?那個孽子分明是你和璜的野種!」司馬倫道:「我奉先皇遺命:恭請皇太后自縊!」
偌大的朝堂僅存賈南風、趙帆宇、司馬倫、司馬睿及幾個貼身的宮女。
明政殿外,雷聲漸遠,那場驟雨仍然持續。
趙王司馬倫的貼身衛士持著劍,緊緊地靠在司馬睿的頸上,僅僅需要再進咫尺,司馬睿就將沒命。
「你放了睿兒!」
賈南風說。
「不!」司馬倫嚴正地說著:「這個叛黨之子,本就當諸!」
「母后,我無能保護您,我死後,靈魂也為在地下為您祝禱!」
司馬睿激動地喊著。
「睿兒!」
賈南風含著淚。
「南風,我不怕死,我陪妳一起死。我與妳一樣,對這個萬壽宮厭倦了!」
趙帆宇跪著向賈南風說話,一句「南風」而非「太后」的稱呼,透露出兩人非比尋常的關係。
「妳這妖后,先皇時就和方衡有所曖昧,怎麼,趙公公也是個假太監?恐怕沒閹個乾淨,得派人上前去檢查檢查!」
司馬倫語畢,三個衛士便逕行上了幾層階梯,來到賈南風座前,一把拉出了趙帆宇。兩名衛士按住了趙帆宇的手腳,其餘那名伸出手向趙帆宇胯下的部位用力一握──
「哈…哈,空空如也,果真是個廢了武功的太監!」
就在司馬倫與朝堂的眾衛士隨之哄堂大笑之時,趙帆宇突然上前抽出了一名衛士腰間的寶劍,往司馬倫刺去,焉知還沒觸及,就被貼身侍衛一刀了結了性命。
「不──!」
賈南風發出了一生中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的長鳴,她縱身跳下了台階,撲在趙帆宇的身旁。
司馬睿趁機掙脫了衛士,也仆倒在賈南風身旁。
賈南風腫紅的雙眼,沒有淚,只是瞪著司馬倫。
「好,我自縊,如果我的死,能還給大晉一世安暝!不過,你要答應我,放了司馬睿與司馬熾!」
「母后!」
司馬睿發狂似地嘶吼,腦後的髮髻早在無意間鬆散開來,蓬鬆的長髮在空中飄揚。
「睿,你不是很想明白,那東郊墓園葬的人是誰嗎?是該讓你明白一切了。」
「賈南風,妳要說話就快。就兩個時辰!這是我念在咱們的情緣上,最大的
恩賜!」
司馬倫冷冷地說道,他並未答應賈南風垂死的要求。
賈南風摘下了髮梢上熾紅的牡丹,在唇邊吻了一吻,輕輕地放在趙帆宇的懷中。她只是緩緩地起身,搭著同一時間站起的司馬睿的手,不顧一旁失了魂的宮女及虎視眈眈的衛士,高聲大喊:
「來人,擺駕清心閣!」
一班宮女在衛士的督促下,驚慌失措地四處狂奔,直到一位四十出頭的宮女為首,號令眾宮女即刻準備鳳輦。
「小翠,謝謝妳。」
「奴婢已備妥鳳輦,恭請皇太后起駕!」
名叫「小翠」的宮女雖才四十出頭,已是一頭灰白,蒼老的面容,尚帶著幾許皺摺。她以相當宏亮的嗓音高呼,像是這齣劇子的最後,終將奏下的樂曲。
龍椅後頭的布帘被撩起陣陣漣漪,縈迴其間的是陣陣風,陣陣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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