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搶先閱讀之一----短篇小說集《漩渦》
聯合文學6月已出版
作者: 柯品文
第一篇小說 : <漩 渦>
他又想到了漩渦。
確實是他童年至今一直持續疊映在他腦海裡的可怖畫面:
迅速地,他被急速奔流的水流給拖拉至岩石間縫的漩渦水域中,水流奮力的激灌著他,而水中快速旋浮上來的氣泡在他身邊肆虐的飄浮升起,在水流旋轉的同時,奔急蠻橫的渦流欲將他旋轉拖拉下去。
他在即將使自己窒息的水流中用盡全力掙扎,想游出水面卻不可得的持續溺陷浸泡在潭水的漩渦最底層,一股股哽在喉頭的潭水不斷的從喉頭湧脹出來,然而,漩渦的中央卻是那種無盡深陷下去,怎麼也無法穿透的無盡深邃。
在迅速旋轉下沈的速度中,置身漩渦的他,整個人像被放棄般的捲入在一股濱臨死亡的詭異氣氛底而不可自拔。
那是一種無盡的,且無限旋轉的溺陷………
事情總是這樣的。
當悲傷開始選擇無盡腐敗與變質之後,便才緘默自覺地回憶到情節事件發生的本身。
跨立在事件以及角色兩者的游移錯置之間,彷彿存在著一種相互依存實則背叛的矛盾,甚至不得不懷疑在情節當中應該要有個導演,正處於那個既定發生的事件現場,果決明快的為畫面做出責任性的立即交代。
於是情節內場景的鏡頭必須被試圖放大拉長,而鏡頭的畫面便開始緩緩地浮現出一個廣袤的河濱堤岸,背景的前方有許多休閒遊樂的人群,有些小孩沿著河濱的堤岸追逐與嬉戲,而大人們或坐或站著的閒聊談天。
靜靜的,他端坐在靠堤岸旁的長板凳上,臉龐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是採用一種極為平靜的眼眸注視著前方起伏不定的河面。
這時,天空是淺淺的灰白色,雲彩則顯得有些堆擠,而風也正在高高低低的吹撫著。
河面旁的空地上有個男人手裡握著一根細長的釣竿,用力的朝遠處的河面上甩去,釣餌沉墬入水中,浮標則晃晃動動的上下漂浮在河面上。
午後的風愈吹愈強,原本平靜的河面也開始掀起陣陣波瀾,男人正準備伸手收回釣線,而釣線卻不慎給扯斷了。
白色的浮標在水中隨著風勢狂亂的翻疊起伏,逐漸的消失在河面上看不見的另一端。
整個畫面在他眼底清晰的呈現,他甚至感覺到站立在河濱堤岸上的那個男人的身影無端的在風中顯得特別的單薄與孤立。
他看著男人握著斷了線的釣竿呆立在那裡,並朝浮標逝去的方向遠遠呆望,神情並不十分慌亂臉龐上卻反而透著出奇的寧靜。
突然,他覺得眼前的這個畫面彷彿是靜止不動的凝固畫面,釣餌與男人彼此間因著釣魚線而相互拉鋸,且不論彼此間是否有因著什麼在奮力的相互拉扯,這舉動也的確很均勻地和場景瀰漫而出的不定氣息攪拌混雜在一起,有如兩種不被預知色彩的顏料互相混雜繼而產生另一種出乎意料且詭異色澤的變化。
男人轉過身來並朝他這方向走來,他投予那男人一個淡然而愛莫能助之善意的微笑,男人慢慢走到他身旁的空位上坐下,
「事情總是這樣的。」
那男人無奈的說。
半夜裡,房間裏一片漆黑。
他側躺在床上睡覺,漆黑夜底,女人悄悄推門進來,房門被打開,從門外大剌剌的照射入一陣日光燈強光正好打在他熟睡的臉頰上頭,難掩著一副不耐又無辜的表情翻轉過身去,並拉起棉被將自己的頭整個蓋住。
女人緩緩坐在床沿看他接著並輕輕地搖喚他,但他沒有任何回應,
「不要這樣,我們能不能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嘛?」
女人坐在床沿開始央求著說。
他仍舊不做任何回應,女人溫柔地爬上床準備拉開他的棉被,突然,猛的他一起身迅速的跳下床鋪,走到百葉窗旁並順手拿起桌上的一盒香煙,用打火機點燃了一根香煙,開始有一陣沒一陣的自顧自的抽起了煙來。
女人呆坐在床上看他,他面無表情的隔著百葉窗的間縫看著窗外薄雨的街景。
這彷彿像是一場荒謬處境中角色間相互被安插對應的突兀局面的顯影。
事情總是這樣的,他的確很輕易就贏得女人的芳心,女人容易被他搞笑爽朗的性格給迅速逗樂,甚至於著迷他表面上看似雄偉的男性氣魄的作風。
往往一陣熱潮湧來過後,旋即地,他又開始冷冷淡淡下來,有時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女人身上要的是什麼,或者說他甚至也不明白自己在女人面前要扮演什麼樣的男性角色。
然而,在他尚未給女人答案之前,他卻已經準備好要抽身離去。
但是,女人們總不死心,他們彼此間像被黏貼住的膠膜相互的沾粘拍拖,到了最後並存在兩人之間的成為一種單擺晃動的且模糊既定的習慣模式,而愈顯得膠著與粗礪。
他依舊呆立的站在窗前,馬路上疾行車輛的雙頭大車燈一陣陣透過百葉窗打在他臉上,分割成一道又一道明暗相間的慘白光影。
女人下了床走近他身旁,將臉輕貼在他的胸上,並提起手指緩緩在他結實的男性身軀上頭來回搓摩撫娑,正當女人開始準備勾起一點什麼的時候,他抬起手把女人的手從身上打落,女人的手疼痛了起來,
「你是個男人吶,不要老是這個樣子好不好?」
看著他,女人禁不住嘟起嘴埋怨。
又來了,他害怕的是每一個男人都害怕的事。
無奈的,穿梭交雜在他身旁的那些女人總喜歡這樣,老是在逼他在她們面前交待出一個屬於男人絕對的承諾或者是應該的表情。
是的,在強悍高聳的男性自尊心的姿態底下,即使他再怎麼脆弱也似乎得支撐起一個迎合女人價值觀念中男人雄偉形象的虛偽表象。
無可否認,這確實也是他自己為自己刻意塑造成的虛假形象,用以當作面對女人的完美盾牌,只不過在結束了對不同女人們的交代過後呢?他仍然得又再一次強迫面對當下的自己,而重新為自己拆卸掉使用過無數次厚重陳舊的假面具。
於是,他開始緩緩的覺悟到,他自己投注在與他過往的這些女人身上不可自拔的惡習,便將成為他日後無限延伸而不可逆轉的悲劇性格。
「有誰會知道在這看似平靜的水面下究竟蟄藏了多少漩渦。」
「漩渦,你聽過吧?」男人看著河面問他。
「嗯。」他回答。
開始,他想起國小六年級即將畢業的時候,有一次參加校外的戶外遠足。
場地是在一座深山的度假遊樂區,他們紮營在一處森林的小空地上,茂密的森林很寧靜,除了有些窸窣的斷續發鳴出的蛙鳴和吱吱喳喳的鳥叫聲外,一切的確是顯得極為平靜。
中午的陽光從高大的林木叢中投射而下,撒落了一道道小小的光柱,和樹葉片上碎碎點點的薄光。在那裡,除了森林還有山澗的溪水,隊伍中的小朋友喜歡在溪水中戲水,當然他也在其中。
其實溪水並不深,綿延在溪流的附近即是一處小瀑布以及瀑布底下波瀾浮升的小潭子。
開展在他眼前的是一個碧藍明耀的潭水水面,水流嘩嘩地從瀑布上頭傾瀉而下,淙淙的水流相互的衝激與傾相交灌融合,潭面上濺起的水花明亮白淨晶瑩,太陽的透白光芒照射在潭水池面上反射出點點粒粒亮麗的碎光與浮晃搖曳的波粼,閃爍地在水面上輕盈的跳躍與延綿,那景象在他眼底確實極度令人迷眩。
小朋友在淺淺的溪水中嬉鬧玩耍,幾位大人則光著上半身在潭水裡游泳,而他卻一直著迷著眼前這個美麗又迷人的碧綠潭子,這時,偷偷的,他好奇地試著朝那碧綠的潭子慢慢移動前進。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接觸到游泳,在他印象中游泳是屬於大人們的運動。
他完全不懂有關任何游泳的技術與方法,然而,當時在他心底卻有一股他說不出的強烈欲望,狠狠的逼使他往水中游去。
那時潛游在水面底下,一開始他模仿著印象中大人們的游泳的動作緩緩的游著,身體也確實在水中短暫的起伏漂動,陽光一道道透入水中,閃爍著斑點般的奇異光芒。
但當他繼續朝更深處漫游時,他漸漸異常的感覺到似乎有股深隧不可測的引力在最深的水底漩流般地牽制拖拉著他,他憋著氣用盡力量開始想游出水面,卻無奈順著急速奔流的水流被拖拉至岩石間縫的漩流的水域中。
那是漩渦,如今,他已經不可跳脫的溺陷在急速迴旋的渦流底裡。
水中快速旋浮上來的氣泡在他身邊肆虐的飄浮,而也在旋轉的同時奔急蠻橫欲將他拖拉下去,他在即將使自己窒息的水流中用盡全力掙扎,一股股哽在喉頭的潭水不斷的湧脹出來。
然而,漩渦的中央卻是那種無盡深陷下去,怎麼也無法穿透的深邃。
在迅速旋轉下沈的速度中,整個人卻仍像被放棄般的捲入在一股濱臨死亡的詭異氣氛底而不可自拔。
確實的,那是一種無限下沈,且旋轉沈下的痛苦無奈。
總是他身旁的那些女人,逃都逃不掉。
交雜在女人和他之間,似乎正在進行著一場反反覆覆慾望流溢糾葛的對峙角力競賽。
賽場上他只是孤軍奮鬥,面對曾經與他過往的女人,他顯得身心俱疲,畢竟他一直努力想要扮演好他在女人心目中完美的男人角色,那怕即使是在他最無力支撐或無法承受的當下時候,他也必定會在崩潰瓦解之前迅速立刻帶上慣用的假面具,以微笑從容的姿態下台。
的確,他是很容易滿足女人的要求,但是,事後呢?
那些女人也確實使他陷溺在有如不停手淫一般的漩渦惡習之中。
其實,他根本也分不清楚,究竟在不同女人的身上要的是什麼?
或者,他只是下意識的只是想要將女人的身軀,當作是他慣習投擲深陷而不可掙脫的慾望出口罷了。
那種深陷的且不比巨大性的慾望就像是一陣陣強大的渦流,迅速甚至是無情的將他用力拖拉至漩渦般慾望的最底層。
於是,他總喜歡變化著或周期性替換著不同的交合姿勢或地點以不斷饜足他那種溺陷的無盡慾望。
印象裡,他總是曲弓著自己黝黑精瘦的身軀低頭看見自己的肥碩粗大的陰莖,正無聲默默的在暗影深處鑽探女人肚腹底下末端幽黑叢毛內翻起的性器彼此交相咬合吞吐,深進去的腫脹泛紫的陰莖,在兩人交合的那一瞬間也確確實實給予飽足了他充塞窒脹感被徹底刺破的滿足嘆息。
然後像是盡了義務,在懈下疲憊的身軀後,他仍是畏縮著頭弓身哈腰的在城市之中有如迷宮深巷般底錯雜巷弄內獨自一人疾疾打轉、盤旋,等待著下一次如漩渦般的慾望再將他攫入捲走。
這究竟是為什麼?
他也曾反反覆覆的尋問著自己。
無庸置疑的,對於性的焦慮與渴望,說穿了也只不過是他為了掩蓋遮蔽他那自溺水而後一些莫名的、奇異的、無從解釋,甚且是他刻意避開逃脫不去且仍須抬頭面對的人格缺陷。
這些人格缺陷,卻是一直以來一再糾纏甚至於主導他行事作為的主要依歸。
但,他卻彷彿一點也不知道。
其實,在他身世自白的背面暗影的幽處,始終深深埋藏著這種掙脫不開的原欲漩渦,這不單單只是性慾罷了,還包含了許多他未察的、不甚明瞭的部份,而這也是他甚難掙離的角色原生性格。
於是,這些連他自己也不敢面對的自我軟弱眼神,才是屬於他自己的,且是最真實的自己。
這樣薄弱的心事,卻時常在他身旁女人的面前,被一股湧在咽喉非自願的慾望而徹徹底底的淹沒遮掩過去,像一名中東秘教徒,虔誠的以著一種既歡愉又絕望的幽邃形象成為男歡女愛中祭典儀式的忠貞犧牲品。
「漩渦到底是什麼呢?」
他默默的問。
漩渦是一個特立的而且具單獨的旋轉水流,任何東西都無法輕易地從渦流中逃脫出來,但是外部或周圍的東西卻可以持續不斷地被捲入其中,而成為漩渦猛烈吞噬的目標物,它正像是一團深不可測且無法饜足幽暗的無底洞穴。
男人接著解釋說,漩渦因其產生的地理位置之不同,而有大小之差異。
有時僅數公尺,大至數公里不等,並且隨著產生時水流的能量和密度的加強與加大,其引力的逃逸速度也將持續不斷的增值增倍的累積加強。
男人說完後,他靜靜地望向前方的緩緩流動的河流不發一語。
夕陽若隱若現地平躺倒映在河面之上,午後的風漸趨微弱,河面也開始顯得平靜祥和了起來。
他確實不再記得,那個時候,他在下沈旋轉的水流裡頭,究竟待了有多久,河面下水流劃過肌膚的衝刷感和水中光影隱隱交錯的些微變遷,他亦模糊難以片段回憶,但那一陣陣塞在喉頭的那股強烈窒息感卻仍是他直至今日仍揮之不去的恐怖經驗。
回想起來,他好似並無絲毫脫困或脫離漩渦的任何相關的片段記憶。
究竟他是怎麼被救起?
當時他被捲入漩渦底時,有沒有人發現到他?
或者,是誰救了他?
還是根本他的肉軀仍持續不斷的像浸淫在時間的流中而依舊泡在那股漩渦之中,藉以採取著無聲無息化成為腐敗孤寂的幽魂在這城市流竄?
這種種被困在水中而光線漸將模糊消失掉的悲傷畫面如掉入了無底的黑暗深淵,以及絕望地被囚禁在水底的絕望情景仍是他至今無限迷惑而難解延伸的結局。
到底他有沒有從漩渦中逃離出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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