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週前，發現三重的老市場裡出現一家貓狗餐飲店。
向家人提起這件事，沒有人相信，都以為聽到的是貓狗旅館。不是的，是貓狗飯店。
真的嗎？很特別。不知道是人帶貓狗去吃，還是人外帶食物回家給貓狗享用？店裡座位空間設計如何？價錢怎樣？菜色好看嗎？客人多不多？有沒有兼營寄放貓狗、貓狗美容的生意？
對不起，我什麼也答不上來。它位於我每日探訪的醫院的路上，就在對街，但我從沒穿越馬路進去觀察過。
兩個星期後的今天，發現這家飯館白天也關著門。他們不做生意了。店招還很新，可是怎麼也亮不起來。知道有這家店的人，大概少到不能再少。
三重的居民多半是離鄉背井的出外人，在傳統市場裡，開這麼有個性的飯館，它很快面臨關門命運，似乎不太令我奇怪。如果是在台北東區，或許它的壽命會長一點。我胡思亂想著。
我在三重住了大約三十年。少女時代以來，我常穿著短褲、趿雙夾了大姆指的拖鞋，一個人跑去天台戲院那一帶看不清場的電影。我沒什麼零用錢，能常去看電影，是因為初中好友的爸爸是警察，戲院的人常做公關，我因此收到好友轉送的招待券。戲院裡瀰漫著尿騷味，還怪異地混雜陣陣爆米花奶油香。腳下一不小心就會踩到垃圾，肥大的老鼠不時在舞台上下奔跑。孤僻的我喜歡獨自一人去看電影，但黑暗中，常會有各種年齡的寂寞男子靠過來。有的人不會吵人，但可以感覺到他的雙手，正在他的椅子下，不安地躁動著；我會以不變應萬變，若無其事地看自己的電影。但也被呆呆地偷襲過一次大腿，之後會謹慎地察看情況，適時更換位置。我把心思放在銀幕上，用力地和應劇中人的喜怒哀樂。離開戲院時，情感往往還留在電影中，常沉重地拖著身子，依依不捨，情緒萬千，臉上還掛著淚痕，或是關不住的笑意。那是一個熱鬧、喧嘩而有活力的地方。但似乎和貓狗飯店這樣的貴氣有點搭不上邊。
不過二十多年前，還住在三重的我，就想過如果有貓飯店…。那時我們家的老貓已走了幾年，後來續養幾隻貓都很不順利。每隔一陣子，新到的貓就死了，也有的跑了；還有不小心抱到母貓，為牠做節育手術失敗，牠生小貓的速度太快，家人養不勝養，終於讓我們放棄養貓的念頭。之後老鼠家族們就快樂地在我們家繁殖了起來。羅大哥說：「貓不在，老鼠就做怪」，這絕對是至理名言。
年輕時希望有貓飯店，也是因為自己太嬌養吧？那時祖母過世了，媽生病時，家中斷了炊事，貓吃飯也成為問題。我還記得自己常買餅乾，剝成小塊給貓吃，但貓對這乾料不太賞臉。連自己都照料不好，貓也受波及了，想想就自傷自憐起來，面對那一隻小動物，眼淚流了滿臉。
如果家人談起我們的貓，大概只會記得老貓。貓病死時十二、三歲了，因為和我們一起長大，同住十多年，牠的死對我們是很沉重的打擊，我和二姐在牠屍體旁靜靜地哭個不停。住在樓下的明美伯母上來罵我們，說不可以為貓哭，她也主張依習俗，要把貓屍吊樹頭。我們當然不能同意，最終還是在住家旁的公園裡挖個坑把牠埋葬了。伯母很不以為然，怕死貓會來做怪。她的警告，還真讓我好一陣子都為惡夢所纏繞。有時也會害怕，當時小女生的我們掘的坑是不是太淺了些？會不會被流浪狗挖了出來吃掉？想像老貓被分屍啃食的樣子，更難安眠了。
老貓沒有名字；其實不只是牠，所有我們養過的貓狗都不會有名字。那時候我們和貓狗的關係很自然，牠有自己的生活，隨時經由門窗，自由出入這個家，定時回來吃一餐，在家中木器上磨磨爪子，懶洋洋地像我們家中的一人，沒人會去親任何一個家人，也沒人會把貓抱來親。有時牠從窗口回來，嘴上叨著一隻死老鼠，那是牠的玩具，不是食物，像是炫耀牠還有捕鼠能力。我們廁所的窗也是牠的出入口，牠常輕盈地在如廁的我們頭上跳過。有一天，我們聽到無人的廁所發出水滴聲，之後就常發現牠坐在馬桶邊緣尿尿。可惜牠還不會押馬桶的沖水按鈕；不過，我的願望可能太貪心了點。
二哥最疼老貓，冬天讓貓睡在他的被子邊取暖。哥是我們家的「狀元郎」，不必補習，不請家教，但是在聯考中無往不利，一路上明星學校，學柔道，忙社團，常用一枝鋼筆寫大氣十足的字，看起來高貴又威風。他不准我這小妹妹碰他的東西，但我會趁他不在家時，偷偷跑上去他和幾位哥哥們共同使用的閣樓，打開他收拾得秩序井然的抽屜，欣賞他的蒐藏品，有一隻綠色的軍用卡車玩具令我印象最為深刻，我玩了好幾年。
有一回二哥罵我，雖然我不記得原因了，但他有長者的智慧，我想應該不是亂欺負我。但我恨極了。那天他一出門，我就把他疼愛的老貓抓來。貓並不抵抗。我剪掉了牠的鬍子，洩了一肚子怒氣。哥好像從沒發現有這事，我遂高興地度過那原本難受的一天。
聽說貓沒有了鬍子就會沒方向感。可憐的貓，可能那一陣子連一隻老鼠也抓不到。
還好，不久牠的鬍子就長回來了。
直到牠離開我們之前，牠都是泰然自若地走來走去，不會膩著家人，也不會完完全全冷漠地回應我們的餵食。有時候會想起牠若即若離的神情，牠偶爾若無其事地從你的腳邊擠過去，貓毛刷過腳板的感覺，好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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