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
故事開始於一個工作畫面：春陽乍現時，媒人帶著他與母親造訪了一戶餅店，她正在屋裡頭奮力地踩踏大桶鹹菜。好一個圓臉、豐滿、身材健碩的女子！十足符合農家吃苦耐勞、多子多孫的理想。未來的婆婆極為中意，當場就訂下他們一生因緣。
少女個性開朗，愛唱歌，善良單純；雖身為長女，但甚得父母疼愛，為母的往往寧願自己累得眉目深鎖，也捨不得讓她負擔太多家事。這天媒婆事先告知，有對象偕母來訪，這一家人特地選擇以勞動場面迎賓。
他是個機靈的小伙子，離開學校未久，滿懷創業夢想，已決定放棄桃園鄉下農事，到台灣最繁華的商業文化中樞大稻埕落腳。之前他已有一個活潑的女友，但母親認為宜室宜家的女孩會更勝任賢妻良母的職務，以使他無後顧之憂，全力在商場衝刺。事母至孝的他，順從地聽任安排。
二、 夏
當時台灣剛光復，公學校所教的日語剎時落伍了。為了融入全新的未來，他這個精靈的年輕人迅即向北京來的老師學會國語，也廣事結交來自上海等地的唐山客，努力交際應酬，開拓事業。她景仰他好學聰明，婚後向他學習新國語，教與學其樂融融。他愛聽她單純的談笑，覺得少女反應靈敏，輕快的歌聲也常使家中熱鬧溫暖。
孩子們一個又一個來了，柴米油鹽的生活不由得令人疲累。雖然婆婆傾力協助，負擔還是致使原本清閒散漫的她心情陰鬱沉重，歌聲漸稀，並像自己的親娘一樣，變得多愁善感，壯碩的體格日漸消瘦。
夏末最後一聲蟬鳴響起時，她彷彿看到一個不明人影一閃而過，家中什麼東西也沒掉，可是她的神志似乎被偷走了。手中抱著胖嘟嘟、英俊的老二，嬰兒可愛的笑容卻喚不醒她回到人群。她家事壓力太大，樣樣感到不如意，經常發怒生氣；她懼怕出門，不知不覺間會流淚飲泣。
有一天她忍不住尖吼狂舞，家人飛奔請來醫師至家中看診，並帶走打針後沉睡的她。
這是她後來陸續住院的開始。
三、 秋
她安靜地坐在床緣想家，昨日的激動已渺不可尋。住在沒有窗口的醫院，藥味瀰漫，空氣中飄盪凝重的氣氛，一室落難的朋友和她有著相同的心情。簡陋的療養院，出入都有層層鐵門管制，有那麼幾次，她和脾氣壞的人一樣，吵得繁忙的醫護人員生了氣，把她雙手銬在床邊欄杆。婆婆來看她時，她平靜下來，淚水滴落，握住婆婆的手說：「我要回家。」婆婆安慰她，盼她早日康復回去。
先生雖然忙於事業，仍不忘提醒孩子：要尊敬關心媽媽。孩子們果然對她很體貼，用餐時間，乖巧地和奶奶提著飯盒來探望；有時候婆婆實在無法從忙碌的家務中抽身，就讓孩子們由大帶小地來看媽媽。
出院時，秋風肅殺，她被孩子們簇擁著，猶不放心地三番兩次回望灰樸樸的療養院。婆婆勸說：「別回頭！我們不會再回來了！我們不會再回來了！」
四、 冬
婆婆老邁了，有一日病後就沒再起床，沉默地離開操勞的人世。婦人成為一家之主，情形好時，她歡笑地做家事，甚至學會用麵粉袋為孩子縫製衣服。
可是每隔一陣子，她就會想起那個不明人影，害怕與疑慮籠罩著她。她逐漸話語少了，眼神失焦，夜裡睡不著，口渴，雙足不聽話地原地踩踏，然後忍不住罵人，覺得四周都佈滿敵人。早晨起床時她還會笑笑，到傍晚時卻愁眉苦臉，噤聲不語，最糟的情況是脾氣兇暴，難以親近。
有時候孩子受不了媽媽像變了另一個陌生人，要爸爸快點送走她，爸爸卻總要大家再忍耐一陣子：「媽媽會好起來的。」他讓孩子們輪流帶媽媽就診，耐心地費數個小時哄她，鼓勵她穿好衣服出門；在家時勸她吃藥休息，直到她又能下廚上街。
時間確實是奇妙的魔術師，等待之後，希望就成真了。
「冬天會過去的。」痛苦不會長存，除了悲傷，大家不是也有許多溫馨的回憶嗎？這一家人因為女主人的受苦，而更明白幸福之得來不易；也學習用季節遞嬗的道理，來瞭解生命的過程。
五、 春
春去春回，他變成了老人，禿髮龍鐘，行動遲緩；她也花白了頭，一度清瘦的身軀發了福。男主人的事業幾度樓起樓塌，往事盡如過眼雲煙，深深沉入心湖。
孩子長大後，各自專注自己的世界，老妻更是個伴了，倆人一同守住這個家。在她又失神落魄時，他負責照顧妻的三餐，像這一生一直在做的一樣，耐心等待她重新回復明亮的眼神。
有時他憶起初見她的那一景，那彷彿才發生在昨日，而想不到已過了半甲子，他們養兒育女，容顏全改。到今天，他才知道，從相見的那一刻開始，他與她已緊密結合，是一輩子的因綠，至死方休。像樹上的綠葉，只有飄落回土壤，才會回到大自然中歇息。
他僅在母親的喪禮上流過淚，當時覺得自己真正要去面對生活的重任，成為一大家子的指望，十分的孤單惶恐。但是他勇敢地負擔起一切，他要母親心安。
當他望著老妻歡愉地又唱起歌來時，他覺得春陽似乎又剎時從天上洒落，他彷彿聽見仙樂輕飄，母親在天庭含笑。
小後記：
這篇文章是舊文，寫於一九九九年，突於抽屜中發現，所以把它重新打字貼上來。這兩個人的婚姻故事，應該可以發展成長篇，但我如今卻只能用這麼短的文字來描述，像是一段本事摘要而已。或許是沉溺太深，因此無法冷靜處理。期望有朝一日，我能以跳脫的心情，把他們更清楚地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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